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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原][中]归迷二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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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玄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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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遗

发表于 2009-5-16 20:34: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迷途》


(一)

    我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好人。
    现在的我在荒野郊外过着闲云野鹤、自耕自足的生活。每日,迎着带有朝雾的潮润的柔和晨曦而起,枕着和有虫鸣的微风细雨声而寝,由衷地感受与享受着里心里充溢的温暖和充实。
    但在这之前……在这让我感觉到脱胎换骨的日子之前,我所生活着的,是另一种极端、可怖、疯狂和黑暗深沉的日子……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这一切都必须从我堕落的那天说起……
    那天……对……那天,我……我杀了我的父亲。
    我仰起头,从漆黑而压抑的天空倾泻而下的雨线密集而有力地击打在我的脸上,顺着溃裂的脸上的纹路流下,在下巴尖处汇成一道不会间断的小水流,溅落在躺在脚边的父亲的额头上。
    我蹲下来,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此时此刻,他变得好安静,无神的眼睛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对我怒目而视,紧闭的嘴唇再也没有发出刺耳的叱骂声。刚才……就在刚才,喝得烂醉的他又要把“我害死了我妈妈”的老套理由摆出来,抡起一根木棍要狠揍我一顿,以一泄他心中的积恨。现在,他真的好安静……我发现自己比较喜欢安静的他。
    嘈杂的雨中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迷蒙的雨帘中晃动着,越来越清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急迫地跑到尸体旁,她把发抖的手放到他的颈部的脉搏上,惊恐地对我说道:“这人死了!是你的爸爸吗?他怎么死的?”
    我没有回答,她盯着我的脸看,恐惧完全占据了她的双眼:“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我抬起手捂住左半边的溃裂得骇人的脸,“一生出来就这样了。”
    她疑惧地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碰了他一下,像这样。”我咧开嘴对着她笑,徐徐地向满脸疑惑的她伸出了手。在我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她激烈地颤抖起来,全身都可怖地痉挛着,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不……不要……”她在弥留状态中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道。
    我冷眼望着气若悬丝的她好一阵子,又咧开嘴笑了:“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一直在追问吗?很快你就能完全理解了,比我更理解。”
    我微笑着用手握紧了她的手腕,躺在雨水中的她没有再挣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暗淡无光的瞳孔像黄昏中的黑暗一样慢慢地扩大了。
    “现在,你完全了解了。不是吗?”我又看着面无表情的两人好一会儿,最后从泛起一圈圈乱眼的涟漪的地上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一双破旧的绝缘手套,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之后。
    那一天,我八岁。是我堕落的开始。
    在我回到栖身的那条街巷后,我默默地戴上了那双巨大得一点也不合适的绝缘手套。虽然我不记得,但我相信这双手套自打我出生以后就一直套在我手上。而至于母亲是我所杀的说法……一直都在死死排斥这一说法的我,现在也默默地接受了。只是在接受的同时,起初在心里涌动的对命运的怨恨和悔恨的暗流如今化作了滔天狂澜。
    “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鬼东西!”我仰天大声问道,但只有环绕在四周的不息的孤寂雨声作为回应。
    “为什么!”我提起手,狠狠地往破旧的墙上砸了一拳,殷红的血液从手套里流出来,滴落在积水中,渐渐淡去。
    我感到很孤独……很冷……很怕……
    我颓靡地倒在地上。冰冷的雨,仍不止地落下,冲淡从我眼眶里溢出的温热的泪水。我闭上眼,让自己沉浸到无边的黑暗中去,让滂沱大雨……将我淹没。
    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种粗糙而微热的东西擦过我的脸颊。我睁开疲惫的眼皮,一只湿漉漉的野猫正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拭着我的脸颊。我认得它,它是那只常和我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野猫。
    我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把浑身湿透的发抖的猫儿抱进怀里。微弱的体温,我感受过的唯一的体温安谧地蕴藏在我怀中。两支手臂不由自主地将它抱得更紧了,把这唯一愿意让我拥抱的温暖抱得更紧了。
    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我的脸,脸上火辣辣的。
    它瞪圆了那双玻璃珠似的圆眼睛,恐惧地盯着我看。装满了惶恐的黑色圆瞳孔中映出了我的脸,几道长长的抓痕深刻在我左边狰狞的脸上,鲜红色的血珠一滴滴地从伤口上渗出来,滴落在它湿润的脸上。
    一团隐匿在我心里的暴怒之火顿时疯狂地燃烧起来,冲垮了我的理智……
    在我恢复理智后,被雨水和怒火模糊的视线越发清晰地看见那具静静地躺在激起的水花中的娇小的躯体。我的脑袋一下子感到发麻,张开的嘴想放声大哭,以释胸中的痛苦与苦闷,哽噎住的喉咙却怎也叫不出声来。
    自从我懂事以来,对人性的丑恶和卑劣司空见惯,我只是没想到,我所憎恶的和厌恨的竟毫无掩饰地出现和暴露在自己身上。
    “现在的我在世上一无所有了。”我痛苦地扭着双手,想走上前去抱起那只野猫,却又不忍让自己清楚地目睹它的惨状,双腿不停地在做着迈出和退却的动作。
   夜幕降临。
   我独自蜷缩在昏暗的街巷尽头的墙角中。仍在滴水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唯一让冰冷的我感到温暖的是从蒸汽管道里渗出的飘渺的白色雾气。那时候,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昔日的我已经死亡,一具冰冷麻木的行尸走肉取代了他。此时此刻并非是我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而是黑暗吞噬了我,被之蒙蔽的双眼眺望不到未来。
   一个左右晃动的身影出现在这条孤寂而昏暗的街巷中……那是我第一次遇上他,他……那个曾一度被我尊为神一样的男人,那个将堕落的我带往翻腾着炽热孽火的无尽血海中去的男人。隐藏在黑暗背后的那张布满了伤疤的脸飘忽着一种若隐若现的诡异笑容,当他张开嘴唇时,总有一种沙哑而扭曲得非常奇怪的嗓音从他嘴里发出来:“跟我来,别害怕,跟我来。”躲在黑斗篷背后的脸现出微笑,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大手向蜷缩在墙角的我伸过来。
   我伸出了手,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精神恍惚,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因绝望而对一切都不再在乎,也许是因为他散发出来的特别而熟悉的气质……不管怎样,我伸出了手,握住了他向我伸出的手。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那道流淌着暗伤的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
   那晚的夜景别无异样。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像一支支火炬,照亮了漆黑的夜空,照耀着脚底下畏首畏尾的可悲的人类。它们却不知道被自己用光芒温柔地护佑着的人类不但害怕黑暗,亦畏惧光明,终日忧虑自己深藏着的不可见人的东西将要暴露在日光之下。灯火之下,人们表露出千姿百态,一幅幅繁荣的表象下遮掩着一幕幕颓败的景象,幸福下暗涌着痛苦。
   我跟着他走在汹涌的人流中,走在潮湿冰冷的街道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擦身而过的路人的脸,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看到和我并排走着的穿着奇怪的男人。
   他发出一阵阴沉的冷笑后,用轻蔑的口气说道:“你看看他们多弱小呀……简直弱到不堪一击,可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即使致命的危险到了面前了,他们也会无动于衷。他们的贪婪就像一个无底洞,永远也无法填满,每天每天都在索要,每天每天都想要得到更多!像这样一种可悲可恨的物种,除了只能被一个更高级的物种支配外,唯有消亡!”
   他低下头,那张现出冷笑的惨不忍睹的疤脸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玄族之子啊,你可知自己有多幸运么?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一样身负着深沉的耻辱么?我知道你的心正被重重迷雾所蒙蔽,而只有血才能散去大雾。你将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学会运用你的能力,再也不用受人欺负,前提是……你忠诚地跟随我。”
   渴望拥有未来的我,在他的魅语下认真地点头首肯。

(二)

   他带我走进臭气熏天的湿漉漉的下水道,在漆黑中绕了很多曲折的路,最后停在一扇长满了青苔的铁门前。他拉开门,带我走了进去。
   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顿时让我瞠目结舌——洁白的墙面和地板,迂回曲折的过道,大概每到二十步就有一个守卫,还有繁忙地穿梭在过道里的穿着白大袍的人,他们和那个男人擦肩而过时都一致地向他点头致意。我好奇的目光穿过镶在墙面上厚厚的玻璃,落在房间里一个个巨大的容器上。我很清楚地看见,容器里装着的是人,他们被浸泡在透明的液体里,平静的脸像睡着了一样。
   “继续走。”他用力地拉了我一把,毫无准备的我差点摔倒在地上。
   走到过道的尽头,他推开一道门,把迟疑的我拉了进去。
   这是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除了几把旧椅子之外别无他物,况且那几把椅子上都坐了小孩,他们都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我看,用一种惊奇、恐惧以及厌恶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
   这种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被其中一个孩子的冷嘲热讽打破,他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大声地质问那个男人:“爸爸!你让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出去带个丑八怪回来吗?”
   狭隘的房间里兴起一阵哄笑,似乎我不再是一个骇人的怪物,而是一个滑稽的小丑。连最小的那个孩子都在“吃吃”地笑,他那脏兮兮的小脸上甚至还挂着两道黄色的鼻涕。
   “够了。”男人挥挥手,示意让孩子们安静下来,然后低头问我:“你叫什么?”
   “我名字叫做……”我有名字,我知道我有名字,尽管它的音调和意义被荒废已久,但在记忆深处我仍隐隐约约听见叫唤我名字的温柔的声音,“我的名字叫做……我叫……我……我不记得了。”我失望地发现在心底那轻轻呼唤我的声音渐渐消亡殆尽,只剩下寂静无声的空洞。
   房间里再次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笑声,我抬起头,他也看着我的窘态笑了。
   “你叫丑八怪!”嘲笑我的那个男孩又一次朝我怪声叫道。
   他用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脊,安慰我说:“不要太在乎你的名字,你也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你只需要知道你所追随的我叫做‘无’。”
   背后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一个年轻人双手托着一把剑,毕恭毕敬地递送到他面前:“无先生。”
   他接过剑,把剑递给我:“拿着!我送给你的。”
   自幼没有收到过礼物的我很兴奋地接过沉甸甸的剑,兴冲冲地拔出剑来看,心里的兴奋立刻被失望代替了:“什么嘛……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剑,而且它比我还要高出一个头。”我把剑身立在地上,度量给他看。
   “你会长大的。”他用手轻抚我的头发来鼓励我,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我,我心里不觉对他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好感。
   他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对在门口等候的年轻人说:“把这些孩子投到云南边界的原始雨林里去。”他回过头来补充道,“那个管我叫爸爸的孩子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你们谁乐意什么时候杀了他就什么时候杀了他好了。祝你们好运,两年后再见……如果你们还活着的话。”
   那个不可一世的孩子高傲地说道:“哼!我是他们之中最强的,我的命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他们的命都是属于我的。”说完从椅子上跳到地上,跟着走出了房间。其他的三个孩子也纷纷跳到地上,跟在他背后走了出去。
   “我们到哪去?”我迟疑地走到门前,抬头向年轻人问道。
   “去证明你们的力量。”他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那是一种像对着可悲的人的尸体露出的扭曲的笑容,“两年后你们还能回来的话,无先生会重用你们的。”
   年轻人带着我们走上楼梯,走到顶层的天台上。我惊奇地发现这是一幢医院大楼,地下室是建在医院大楼下的,医院只是他为他的研究所打的幌子。
   我们坐上停留在天台上的直升飞机。那四个与我一路同行的人都坐得离我远远的,他们都说我太臭了,因为这个原因,我在狭窄的直升机里倒是得到了不少空间。
   那时候,我将那天的经历当作一个变幻莫测、福祸未卜的梦。只是我并没有很快从梦中醒来,那个梦一直持续下去。
   夜幕下,直升机降落在一片被耸入云天的大树包围的空旷的草地中,它把我们抛在那里。没有食物,没有帐篷,没有更换的衣服,他们只是把我们孤零零地扔在雨林里,说两年后再在这里接我们回去,还是那个前提——活着。哦……对了,他们给了我们一把铲子。“你们会需要它的。”飞行员用耐人寻味的口气说道。
   那晚我们紧紧依靠在冷风凛冽的空地上,四周时而会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未知的威胁跟前,他们似乎忘记了我难看的脸和湿衣服熏人的臭味。当微弱、冷漠的晨曦从天际丝丝缕缕地投射过来,穿梭过繁杂的枝条和树叶照射在大地上时,我们瞪大了眼睛环视着自己身处的陌生新奇的世界。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披着绿色的霞光,幽静的丛林里既回响着鸟儿的欢鸣,也传来毒蛇“咝咝”的声响。蜿蜒的藤蔓如同巨蟒一样缠绕在遮天蔽日的古树上,让古树看上去比实际上要粗大得多,随着光线的移动,在地上投射出千奇百怪的影子。
   求生的欲望很快就挤走了猎奇的心理。
   我们在那片空地上用芭蕉叶搭起一个容得下我们五人的小篷子,以便两年之后可以立刻乘飞机回去。
   我们在雨林里猎杀动物作为食物,不管多丑陋,多难吃,只要能吃的,我们都来者不拒。我们每天狩猎都是猎杀到足够一天开销的食物后就停止打猎,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曾做过滥杀的蠢事。那次我们猎杀了很多动物,大吃一顿之后把剩下的肉藏在一个洞里,结果第二天有恶臭不断地从洞口飘出来,我们储备的肉上面有一层黑乎乎的苍蝇在叮血产卵。目睹了那个恶心景象的我连续两天咽不下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儿经常下雨……我在磅礴大雨中总会看到那天的影子,似乎那天的阴霾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就同那些缠绕着大树的藤蔓一样,跟着我从繁华的城市来到深幽的丛林。在白天还好,如果在漆黑的夜晚下雨,我真觉得烦躁得想杀人。有好几次我就有那样疯狂的念头,好几次我想将那几个陷入沉睡的同伴葬送在梦乡之中,好几次我都想将手伸到那个在睡梦中呜咽的最小的孩子的脖子上,只是心里像触碰到某种可怕的东西,赶忙又缩回了手。
   我在那儿发现自己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渔夫,虽然是很可笑的一个天赋,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在雨林深处发现一个小水潭,我把脱下手套的手放进水中时,水面很快就浮起一片死鱼。如此往复几次之后,水里便没了鱼的踪影,只剩水面上因吃不去而在日光下腐臭的死鱼。这件事可以说是那段痛苦煎熬得非人想象的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好笑的事情。
   无送给我的旧剑在每天例行的杀戮中变得越来越锋利,看着被鲜血洗濯得如同镜面一样清澈的剑身,我渐渐意识到——这个葱葱郁郁的森林里的主角不是凶禽猛兽,不是我们这群拥有奇异能力的不速之客,而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激烈搏斗的生与死。
   两年之后,他们都死了,唯独我存活了下来。
   自始至今,我都不知道第一个死的是谁,因为当时情况非常混乱,惊惶失措的我们除了自保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那真的是很糟糕的一天,那天清早,我们一起到有大型动物出没的地带狩猎。他们让我用飞行员留下的那把铲子在动物足迹的路线上挖了一个陷阱,在下面布置了好几根又坚固又尖锐的木桩。我们刚往返回的路转过身,一头巨大的棕熊冷不防地从齐腰深的草丛里窜出来。走在最前的那个孩子首当其冲,被咆哮着的棕熊用强力的利爪撕裂了。遭受突然袭击的我们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反应,有人撒腿逃跑,有人被面前血腥的一幕吓得屁滚尿流,有人巧妙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而我……无处可逃的我努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抖,迅速拔出剑,迎着立起来向我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的棕熊跑上去,用尽全力将利剑刺进它的心胸……
   那天死了两个人,一个被熊撕得血肉模糊,另一个……那个最小的孩子,他掉进了陷阱里,他死的时候只有五岁,在雨林里度过的日子还未够半年。
   我们在陷阱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尖锐的木桩刺穿了他细小的身躯……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他仰望的双眼半睁着,似乎渴望和企盼着某种美好的梦想能够成真,然而那个梦想却遥不可及……
   实际上,我挺喜欢那个孩子。我们一致猜测他掉入陷阱的原因是逃得太快了,而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陷阱里。我见过他狩猎,他跑得比猎豹还要快,这可没有任何夸大或虚假的成分。他只捕猎过一只野兔,我还记得他抓到那只小兔子时幸福而快乐的表情。
   那天,我把那两个死去的同伴埋在了那个陷阱里,帮助我的工具还是那把铲子。
   不知为何,某人将四个熊掌都砍走了,而做了一天苦工的我只得到那头熊的熊皮作为奖赏。你知道我说的某人是谁。在棕熊出现的瞬间,他立刻将自己融进了地下,后来说自己是在“等待适当的进攻时机”。他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的家伙,只要他乐意,他随时都能将自己融进各种各样的东西中去,然后在猎物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将之猎杀。我曾见过他将自己融进一棵古树里杀死一只栖息在树上的云豹。我必须承认,如果后来他要不是死在了丛林里,他将会是一个出色的杀手。

(三)

   雨,仿佛从来没有停过。那天的阴云一直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在我的心头,冰封我的心扉。雨水一直持续不断地从黑沉的苍天落下,在黑暗中独自坐在古树上的我忽然意识到,明天就要满两年了。
   明天就要满两年了。在这两年里,我斩过巨蟒,杀过黑熊,斗过豹子,逐渐将自己的能力运用自如。而明天之后,我又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呢?安稳的?幸福的?得志的?平淡的?或者……还是充满了血雨腥风的……我感到迷茫。尽管被鲜血反复淬炼,但灵魂里仍尚存几分天真的我幻想过回去后的生活。我曾幻想过自己真的去做了一个渔夫,不过却是一个失败的渔夫,因为我捕捉到的鱼虽然很多,却都是僵硬的死鱼。默默地承受着永远也走不出的宿命的自己也很清楚,两年的杀戮磨炼不为其他,只为了让自己能够习惯它带来的浓浓的腥味,以及使自己的身躯在往后能经受住更大更凶猛的血的狂澜的冲击。
   黑暗中传来的争吵和谩骂震碎了轻盈的浮想。两个人在火光摇曳的篷子前大声地争执着,争吵声越来越激励,我甚至都能看到那两人额头上凸起的青筋了。突然一个人不见了踪影,另一个人则在原地茫然四顾。消失的人出现在四顾者的背后,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朝他的脑袋劈下……
   我爬下树,木然地走到地上的那滩血浆跟前。
   “怎么了?”
   他盛怒未消,“呼”的一声挥刀指向我:“我告诉你!明天回去之后,你可别想在无先生面前表现自己,你必须走在我之后!”
   “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杀了他吗?”我朝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蹲下去,把手贴在他的脖子上。毫无疑问,他确实已经断气了,而寒冷刺骨的杀气亦缓缓地把我包围起来。
   “我当然会走在你之后,而且我会请求无先生让我成为你的附庸。”我抬起头,冷峻地对视那双布满了血丝和愤怒的眼睛,“而眼下我在担心这具冒血的死尸会招来毒蛇和野兽。”
   “那就把它扔远点!用这个自以为是的混帐东西喂饱那些饥渴的野兽!这滩血会被雨水冲淡的,你担心什么?又丑又笨的家伙!”他睥睨着我,用命令的口吻厉声说道。
   那个漆黑的雨夜,我拿起生锈的铲子,背着那具淌血的尸体走进了深幽的雨林里。回来时昏暗的天空已微微泛起了白色,疲惫不堪的我一钻进篷子里就死死地昏睡过去了,直到被直升机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惊醒。
   巨大的气流撼动着松垮垮的篷子,盖在木架子上的干枯的芭蕉叶子发出折断的脆响。我用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躺在地上的他也醒过来了,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去,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等等,还是小心点好。”
   他狠狠地往我脸上踏了一脚,把脚从我手里抽出来,又往我脸上踏了一脚,温暖的液体从冰凉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眼帘。他在跑出去之前还往我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螺旋桨的声音渐渐消沉下来。几缕苍白无力的晨曦穿过叶子的缝隙照射在我仰着的脸上,我缓缓抬起手,拭去混淆在脸上的唾液和血液。突然,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从外面爆发出来的一声巨响里还混夹着一声惨叫,之后四周再度可怕地沉寂下来。凄惨的叫声让我打了个寒颤,是那个家伙的惨叫。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我现在绷紧了神经,倏地从地上欠起身来,轻轻地拔出剑,几乎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在篷子后面砍出一个小口子之后,我悄无声息地从那钻出去,蹑手蹑脚地爬上篷子后边的一棵大树上。
   两个陌生人站在直升机旁,穿着破破烂烂的他们明显和坐在飞机上的飞行员不是同一类人。一棵巨树倒在地上,一直深深地扎在泥土里的粗根现在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阳光下,大部分枝丫也被折断了,断枝深深地插进泥土里。一点殷红徐徐地从墨绿中凸现出来,慢慢地扩大着它的领土。我在横躺在地上的古树的繁枝茂叶中发现了我的同伴,他已经被砸得支离破碎了。
   那两个陌生人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其中一个家伙,那个家伙简直比熊还要大,我都能想象得出他挤在那架可怜的小飞机里有多难受。他只用一只手就把那棵大树抬了起来,被他扔得远远的那棵残败的大树落地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眼前发生的事让我看得目瞪口呆。
   另一个相对比较小的家伙走到那堆烂肉泥边上,出神地看了一会,一种不满的抱怨声音从远处传到我耳边来:“在喜马拉雅山上杀了几年的雪人还不够,还要在这里杀了这么个冒失鬼才能回去!一点都不有趣,又臭又难看的雪人都比他有趣。”
   “只有这一个?”
   “这种无趣的家伙一个就足够了,还有更多的话我可受不了。”说完,他悠闲得像散步一样踱进了我刚从那逃出来的篷子,一会儿之后从篷子里传出气急败坏的叫声,“有人逃了!不管几个,立刻找到并且杀掉!这鬼地方又热又潮,蚊子又多,再多呆一会我都会疯掉!”
   那头力大无比的怪物毫无警觉地向我这边靠近了,我弓着身子蹲在树枝上,松了松紧张得出汗的握剑的手,冷静地估算着他行走的速度和我落下的弧度,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到来。正如隐匿在黑暗伪装下的猫头鹰,安静地俯视着盯上的猎物,等待着粗心大意的猎物靠近……张开双翼,迅猛地将死亡带给毫无准备的猎物!
   坚硬的利剑深深地刺进他的头颅,猩红的血花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他哀叫着,轰然倒地。
   另一个家伙听到了声响,惊慌地从篷子里窜出来,看了看倒在我脚下的大块头,转而看着我轻蔑地笑了:“哟!看呐,一个披着熊皮的野小子……哦,一个丑八怪!就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有趣的吧。”
   “拔出你的剑来,我让你瞧瞧,让你瞧瞧你是如何结束的。”
   “你以为非得我动手你才会死吗?”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嚣张的笑声回响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我可以控制一定范围内的野兽,而我很喜欢看着一个‘人’被下贱的兽类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我一定会从你身上得到很多乐趣的。”
   “驭兽?”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忽闻四周的丛林深处响起了怪异的声响。
   一头巨熊撕吼着从草丛里冲出来,充满敌意地对视着我,唾涎不止地从凶狠狠地磨擦着牙齿的口中流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背后传来了沙沙的声响,我转过头一看,后边一片黑呼呼的毒蛇正在扭动着细长的身体迅速地爬过来。
   一声尖锐的咆哮让寒毛直竖的我惊惶地回过头来,一个黑色的矫健的影子极快地窜到上空,遮去了从枝叶的缝隙里穿透下来的点点光斑。是一只黑豹!它现在就快要扑到我脸上来了!
   举剑!刺!飞溅出来的腥血喷得我满脸都是。黑影无力地落下,展开了巨熊立在我面前的一幕。
   一个翻滚,使我在巨掌之下侥幸得以逃脱。
   “唔!我要逃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在烟尘弥漫中渐渐显露出身影的野兽,撒腿就逃。
   “真无趣啊!逃跑只会让我不高兴,我一不高兴,你的命也到头了!”被我抛我背后的男子说,他跨上巨熊的背脊,驾驭着黑熊追赶我奔来。
   我不是一个不敢应战的懦夫,我逃跑是有目的的,我要为自己创造有利条件。
   在葱郁的雨林中,我在众兽的追猎下拔腿狂奔。直到粼粼的闪光令人欣喜地出现在眼前,我放慢了脚步。
   脚毫不犹豫地迈入了水中,走到水潭中央。这清澈见底的小水潭,将是我扭转战局、反败为胜的地方。
   他得意洋洋地微笑着,骑着巨熊,驱赶着毒蛇走到水中,来到我跟前:“你想要巨蟒的钢躯将你窒息,还是熊的利爪将你撕裂?我宽容仁慈,就让你从两种死法中挑一种吧。”
   看见他的自负,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愚蠢!愚蠢啊!”我将手中的剑指向下,那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的双眼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先是疑惑不解,最后像领悟到了什么似的,既激愤又惊惶,作着垂死挣扎的他立刻驱熊朝我奔来。
   水,温柔地浸过剑尖,他们……它们安静地躺下了水中。
   我将剑插回剑鞘,一个人回到直升机的着陆处。
   “你一个人?”飞行员看了我一眼,又环视了一下四周。
   “你的同伴呢?”
   “都死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启动飞机:“上来吧。”
   那天上午,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把我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看得透透彻彻。路上,我一直没有让疲惫的自己睡去,而是让自己睁大眼睛,好奇而仔细地看着我所生活着的世界。
   我飞出了丛林,起初和我一起到达这里的却躺在这片丛林中化为作了尘土。我飞出了丛林,却没有飞出杀戮不止的日子。我好像飞出了丛林,却终究没有飞出去,我所回归的城市是另一片供我搏杀于其中的丛林。
   我回来了,一打开机门,浑浊而焦热的空气便迎面扑来。“回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个字眼,我想我曾经有过家,但现在……家只是我脑海里一个空洞无意义的词眼。
   在楼顶的迎接的几个人中,我看见了那张满目疮痍的脸,那张被疤痕掩去了岁月痕迹的脸。他张开双臂,微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来拥抱我。
   这一突然而温馨的举动让毫无准备的我手足无措,在我背后轻拍着的宽大的手掌让我觉得好安心。尽管我好希望保持这样被他抱着久一点,但我还是轻轻推开了他。
   “抱歉,无先生,我太脏了。”
   他笑了笑,亲切地拉起我的手:“跟我来,孩子。”
   他领着我走到地下室的门前,缓缓向我转过身。
   “走进这道门,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能保证你对我的忠诚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我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那可能吗?不可能。我想,拥有恶魔一样的脸庞和背负着血色罪孽的我永远也无法被充满世俗偏见和善于排斥异己的世人所接纳。我要么从未出生,要么死在俗世庸人处心积虑的冷冰冰的阴谋下,要么……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的工具。至少,这样一来,我仍有一个停留在世上的理由。
   我苦笑着点头诺许,笑他问得多余。
   他推开门,领我走了进去。
   “我跟你说过,你是玄族。可我没有跟你说过,你和我一样,是暗玄。你的血管里流淌着凡人污秽的血液,那真是很可耻的一件事。但那只是自以为是的明玄排斥我们的一面之辞!那些清高自傲、食古不化的家伙,他们的心胸就如他们生活的小圈子一样狭隘,出于他们狭隘心胸里的妒忌和恐惧,手持着‘正统’牌子的他们想方设法来扼杀和诋毁拥有强大力量的我们。即使是暗玄,也应在玄界拥有一席之地,可我们没有。我们一直被夹在高高在上的明玄和卑劣的凡人中间,在歧视和敌视的目光中痛苦地委曲求全。”
   他的脚步停在一面厚厚的大玻璃跟前,目光落在那些盛着人体的巨大的玻璃容器上,阴沉下来的脸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声色俱厉地说道:“我绝不能再容忍这些事情发生了!我们杀了我们盯上的每一个明玄,克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从他们所睥睨的凡夫俗子的肚子里生出来。还要将他们引以自豪的血脉,提供给每一个需要的暗玄婴儿。我收容尘世间被命运遗弃的玄子,养育他们,锻炼他们……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玄界,夺取我们应得的权利!”
   他低下头,微笑地对视仰头对视着他的我:“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里,奴役这些可悲、可笑、可恨的凡人。而你……我的兄弟,我的孩子。你将会在我的王座旁边谋得一席之地。”
   我们继续走着,他拐进一个传出婴儿的啼哭声的房间,一会儿之后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他轻轻地把婴儿递到我怀中,还交给我一个小瓶子和一份印着详细资料的名单。
   “一个小女婴。”我轻轻地晃动怀里熟睡的婴儿。
   “以后她就交给你抚育了,她是和你一样流着玄族之血同时又混淆着凡人的血的孩子,你的妹妹。”他俯下身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你必须杀!用名单上的明玄的鲜血喂饱你的妹妹,并且带一瓶血回来,我们将会拥有更多的血液样本以及更充足的血源,以拥有足够的血液可以为我们的同胞提供供给。”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短促而轻微地呼吸着的小动物,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责任感油然而生。然而又感到对未来的不安和忧虑,为了这个小生灵娇柔脆弱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我不得不摧毁更多鲜活的生命。而她以后也注定要过上我所过着的日子,经历我所忍受着的无以言表的痛苦。

(四)

   他送我新衣服,让我换下了身上的那张熊皮。他还送我一大笔钱和一间坐落在市中心的房子。我手里攥着那叠纸时说的“怎么用”惹起哄堂大笑,但我还是把那叠钱塞进了口袋里。我抱着婴儿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朝无送给我的房子的方向走去。
   陌生而熟悉的街道展现在我眼前,昔日的回忆像潮水一样从记忆深渊里涌上来。在那片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践踏的地板上,我仍能看到父亲身体的轮廓。我在那儿驻足了一会儿,放弃到舒适的房子里居住的念头,转身走进了那道离别已久的街巷中。我情愿让自己忍受着小巷里污水发出的腐臭味道,也不愿走到外面同那些行尸走肉呼吸千篇一律的空气。
   黄昏的时候,昏暗冷寂的小巷里响起婴孩的啼哭声。女婴的哭声让我手足无措,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一睡醒,就放声大哭起来。我尽力作出各种各样自认为滑稽可笑的模样给她看,她却哭得更凶了。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八成是我可怕的模样吓哭了她,而我的矫揉造作的“滑稽”更是让她哭得更凶的原因。
   哭声引来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停足注目,穿着朴素的她背上背着又沉又大的书包,站在巷口好奇地向我这边张望。当我转过脸取注视她时,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但她又很快露出纯真而又略带几分拘束的笑容,一双天真无邪的晶莹眼睛流淌着率真,目光在我和婴儿身上游移不定。
   她是一个好人,是我这辈子遇上的最好的人……是那个引导我走出重重的血色迷雾的人。然而一开始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她走过来,向我伸出双手轻声地说“让我抱抱”的时候,我拒绝了她。
   “我不会伤害她的,让我抱抱看。”她张动漂亮的红唇,微笑着说。
   我犹豫不决地看着怀中啼哭的婴儿,最后无计可施的我只好把不断地扭动着的小东西放到她手上。
   她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孩子,嘴里温柔地哼着一段优美的旋律,阴冷的夜雾在那双灵动的眼睛的睫毛上凝成露珠,在苍茫的暮色下闪烁着余晖特有的柔和的光芒,仿佛那是夜色下的世界被她感动而落下的泪水。让人烦躁的哭声渐渐低沉下来,直到最后又一次安静下来。
   “她这是饿了。”她用温柔的目光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孩子,小声地说道。
   “好神奇!你怎么做到的?”我惊奇地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呢喃低语道:“大家都说我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大概真的有吧。”说完抬头羞涩地笑了一下,把孩子交给我,“她应该会安睡好一会了。”说完便快步跑到了街上,匆匆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
   我倚着墙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因不知如何使用而心里纳闷。在我纳闷的时候,怀里传来一阵虚弱的呻吟声,我低头一看那孩子,指甲跟黑玫瑰花一样漆黑。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抓起藏在垃圾筒底下的名单,带上放在墙角的剑,快步冲到街上去。
   究竟这是错误还是正确的?我不知道。女婴正吮吸着从倒下的男人的颈动脉里喷涌出来的血液。我努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就像无所说的一样“十恶不赦”,但他真的是吗?我铁石一样冰冷顽固的心不禁产生了一丝怀疑。杀他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感到轻松……他有家,而我带着死亡、绝望以及没有尽头的痛苦去毁了他的家。就在他和他妻子在返家的路上,口中还念叨着“快赶回家给孩子做饭”,眼下他张开颤抖着的苍白嘴唇,用低沉无力的声音哀求我:“放过我的孩子。”
   我没有刻意去寻找他们孩子的下落,怀里的婴儿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离开之前,把他冰冷的尸体拖到他妻子遗体的旁边,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认为我应该满足他。
   我抱着孩子回到阴冷的街巷,在昏暗的街灯映衬下,我看见一个装有温热牛奶的奶瓶放在我坐过的地方。
   她是一个好人。后来的日子里,她都有陆陆续续来看望被我抚育的女婴,每次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她会捎来精致的小点心,有时也会带来可爱的童装,有时还会拿来几件玩具。她拿来的东西都会让慢慢长大的孩子愁苦而瘦削的小脸展现出灿烂的笑容,她的脸那时也会露出由衷的快乐的微笑。她们的笑容就像温暖明媚的阳光,装满了这条短小的小巷,照耀着畏缩在黑暗中的我。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弄懂为何她欢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欢愉的脸色在刹那间便笼罩在一片阴沉乌云之下。
   时光飞逝,八年后,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伶,也被送去了绝境接受血与罪的淬炼。
   我站在飞机前,看着她慢慢地走上飞机的稚嫩的背影,看着这株被我用自己的罪孽与明玄的鲜血浇灌才得以成长的小苗,离别的哀愁一丝一缕地将我束缚起来。
   “伶!”我失声地叫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她由于经受过多的苦难而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成熟些,她现出那张一直让因永远也不会终止的杀戮而感到疲惫的我略感欣慰的笑容:“怎么了,哥?”
   “你要活着回来,懂吗!活着!”
   她禁不住笑出声来,扛在她瘦小肩膀上的那把比她重两倍的长枪几乎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她正了正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会回来的。”
   “她死了”,看着坐在飞机上的她我是这么想的,“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死了。”
   她的离去并没有阻止我深沉业海的漫延,无情地淹没一条条生命,摧毁一个个家庭,为的只是壮大无的势力,以及……让自己的同胞能够活下去。
   两年后,我被打败了。对方比我技高一筹,三个回合就打折了我一支胳膊,我只好带着战败的羞耻和伤痛狼狈而逃。我步履蹒跚地在黑夜里摸索着回到藏身的街巷,眼幕突然一黑,头晕目眩地倒在了地上……
   仿佛是从梦境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将迷迷糊糊的我唤醒过来。我睁开沉重的眼皮,伸手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我不知道我在哪。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覆盖着轻薄的被子,被单上被黑色底子衬托得更为显眼的含苞待放的娇柔白花似乎正在幽暗中冥冥地散发着香而不俗、清而不淡的香味。我从来都没有在床上躺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轻柔的床褥所带来的春日般的暖意和不可思议的安心的感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香味,再次闭上眼睛正欲沉沉睡去,才发现萦绕在耳边的轻微而冷寂的哭泣声并非来自梦境。
   我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夜风从窗外吹送进来,温柔地掀起白色的纱帘,让柔和的银光泼洒在窗前。一个人蜷缩在窗边的墙角里,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人……是那个女生,十年来一直都有为我提供帮助的那个女生。全身都在微微发抖的她把头埋进臂湾里,一只颤抖的手里死死地攥着的匕首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峻的寒光。我疑惑不解地从床上坐起来。布料摩擦的唏嗦声惊动了她,猛然抬起挂满泪痕的脸,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惊恐而又怨恨地瞪着我看。
   我看见床头有一个小相框,便拿起来看。煞白的月光之下,照片上的人物的笑容突入我的眼帘。手不由得哆嗦起来,手中的相框仿佛比一大块铅石还要重,坠然落下。
   “我……你父母……”
   “果然我做不到呢,”她无力地将手中的匕首扔到床边,神情恍惚地说,“明明只要一刀,仅仅只需一刀,煎熬了我十年的血海深仇就能烟消云散……我却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从床上欠起身,捡起地上的匕首,看着泛起冷光的锋利的刀锋:“为什么做不到?就算你现在再拿起这把刀,结束我的性命以终结你的痛苦,我也不会在乎。”
   “但我在乎!”她严厉的声音在这黑暗的小房间里爆发出来,“我不愿让自己变成你!我怕我一旦出轨,在余下的日子里,我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因为我是一个杀人犯!你看看……你看看你!”她勇敢地盯着我的眼睛,带着质问和怜悯的眼神盯着我看,仿佛看透了我卑劣的灵魂,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心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你有想过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你就像一个没有自由意识的杀人机器。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好人吗?”
   好人?我的想过让自己做一个好人,一个普通人,而且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世人会接纳我吗?尤其像我这种十恶不赦的罪人,真的能被这世界所接纳吗?我来到这世上所能做到的,似乎只有杀,杀……杀!如果我放弃了杀戮,我还有存在在世上的必要和理由吗……但是,杀戮真的是我出生的理由吗?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一阵子,最后把手里的匕首放在床头,提起摆在床边的我的那剑,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照顾。”
   “你叫什么?你别去杀了,好吗?”她从地上站起来,用发抖的哭腔问道。
   我闭上眼,让自己沉重的灵魂坠入记忆的深渊里去,穿过结冰的空气,坠入到流淌着暖流的谷底里去。那儿……那儿正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轻轻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叫……我叫……我名字叫……阳和。”是什么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是某种觉醒的东西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
   我飞奔在街道上,径直朝无的研究所跑去。
   我猛地推开研究所的门,拨开试图阻拦我的守卫,向的地下室尽头奔去,仿佛在奔向我渴求的新生。
   我推开最尽头的门。无正站在房间中央向坐在椅子上的人讲话,似乎被我打断了,他转过身,微笑地问道:“你带了新的血液来了吗?”
   视线的余光发现几个孩子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注目细看,那分明是我养大的伶,但和我认识的那个天真可爱的伶相比又多了几分冰冷,那冷冰的对视着我的眼睛里似乎还有几分憎恨。
   “伶?”我又惊又喜,“真的是你!”
   可她却没有任何亲热的举动,冷眼看着我。
   “对,她回来了,真是一个厉害的孩子呢。”无向她走过去,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眯起眼睛享受他的爱抚。
   他又向我转过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你怎么了?怎会弄到遍体鳞伤。”
   “我不想再杀下去了……我不要再在你麾下做事了。”我面对着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积郁在胸口的压抑感顿时变得轻松了。
   他一动不动,惨不忍睹的脸渐渐渗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久久之后,他用疑问的口气说道:“这么说,你是要背叛我咯?你说说……一把剑如果不是用来斩杀,而是用来装潢,让它生锈,还不如毁了它呢……你说是不是呢?”
   他死死地盯着我看,突然从胸膛里爆发出一阵阴沉的冷笑,转过脸对坐在他身边的伶说:“杀了他。”
   她机械地站起来,舞动手中的长枪向我步步逼近。
   “伶!”我向后退了一步,“你忘了是谁养大你的吗?是我养大你的!”
   “不是你,养大我的是无先生,还有那些被你屠杀的明玄。”她把长枪对准我的喉咙,只要尖锐的长矛再进一寸,我的脖子一定会被她刺穿的。
   “我不想伤害你!停下来!”我紧张而急躁地怒喝道。
   突然,她倏地把矛头指向无,回过头来用冷峻的口气对我说道:“逃啊,快逃吧。”
   “笨蛋!”我快步跑上去,一胳膊把她夹起来就拼命往外跑。背后传来了无气急败坏的怒号:“杀!把背叛者就地处死!”
   原本打算跟无同归于尽的我不得不抱着一个有勇无谋的笨蛋在地下逃窜。很明显所有的守卫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个个身怀绝技。那次真是我打过最痛快的架,在我逃出生天的之后,我丢了两根手指和一只眼睛,肋骨也断了几根。万幸的是我带着她,毫发无伤的她逃了出来。
   逃出来的第一时间,我想到的就是去找她。我找到她,把凑了很久的钱和伶交给她:“带着这个孩子离开这里。”不知情的她还唠叨着要给我的伤口进行包扎,她完全被浑身被血浸透的我吓懵了,直到我再次要求她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的时候,她才匆匆忙忙地带着孩子消失在夜幕下。
   我也没有继续逗留,曾为其中一员的我深知这个杀手组织的高效率,如果我再不离开,他们很快就会追到来的。
   我逃到了荒郊野外,在一片自己认为隐蔽安全的地方定居落脚。
   我在一棵老柳树下搭建了一座小屋,屋前有一条清澈明净的潺潺溪水从葱茏的高山上奔流下来,蜿蜒曲折地向生机盎然的树林里。我在屋前的一片空地上耕种各种农作物——水稻,蔬菜,水果……每日都能吃到自己辛苦劳作得来的食物,心里不知不觉便充满了对生命和自然的崇敬和热爱之情。只是,待到每天暮色重新降临,黑暗活跃而光明渐渐消亡的时候,我站在山上眺望着迤逦远山在余晖下的深沉轮廓和飞鸟孤单的背影,心里难免升起孤独的雨云。
   后来,我回到原地,打听到她的名字和下落,决定给她写一封信。但我不识字,只好托邮局的人给我代写了一封。
   我是这样写的——
   宁意:
         好久不见。我希望你们还好,小伶并没有带来太多的麻烦吧?
         我很好,我现在在郊外生活,我想我现在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农夫了吧,尽管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农夫。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小伶来探望我吗?我一直都很期待能够再见到你们。
         我的家其实很容易找到。你回到这个城市之后,立刻乘车南下。在郊外的公路上你会看到一株歪歪斜斜地立在路边的被雷劈开的老榕树,你在那儿下车,往树边的泥泞小路走下去。之后你会发现自己走进一片竹林里。我很喜欢那儿,竹林里的空气总给人清新冰凉的舒坦感觉。当清风吹过的时候,你闭上眼睛,还会听到微风中夹着的妖精的欢声笑语。你踏着黑色沃土上的竹叶继续前进,走进南面和竹林连在一起的松树林。不要被这茂密的松林下的阴森气氛吓退了你前移的脚步,其实这座森林是温柔而可爱的,在寂静的树林里总会有一群灵巧的天才音乐家展示它们婉转圆润的歌喉,葱郁的树叶缝隙里往地上投下块块明亮的光斑。树林里有一道欢快的溪流从中流过,你不要让小伶贪玩,她看见清澈溪水里的鱼儿一定会忍不住要到水里去捕鱼的。你顺着小溪的上游走,绕过一座长满了绿油油的嫩草和开遍了牵牛花的丘陵,很快就会看到座落在溪水旁、柳树下的我的家了。
        我很希望你们能来,你们会来吗?
                                                                       阳和
-
   信寄出的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她带着伶来了。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抛下手中的农具,顾不上身上的汗水和泥浆,冲过去将她两人拥抱。
   我把我栽种的蔬果摘下来给她们尝尝,还用自己的农作物给她们做饭吃。
   “嗯!味道真新鲜呢,都是你种出来的?”她吃惊地说道,嘴里嚼满了青翠的蔬菜。
   “嗯,多吃点。”我全然不顾她们是否吃饱了,不停地把大盘子里的蔬菜往她俩的碗里夹。看着她难堪的笑脸,我突然发现——遇上她,是我生命里最幸运的事情,她教会了我宽容,她的大度带着我脱离业海。
   我真的好希望她们能够常来。她们来的时候我喜不自禁;她们离开的时候,我总要跑到高高的山上,用唯一的一只眼睛遥遥地眺望她们远去的背影,心里的辛酸总要涌上眼帘化作泪花朵朵。
   每次她们走之前,我都要问:“你们还会来吧?”
   “嗯。”她总是认真地点头许诺,然后牵着频频回首的伶的手远去。
   她们给我的感觉,大概就是家人的感觉……让人无法割舍的感觉。
   后来她也有来,有时候她会带着伶一起来,有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来。她告诉我,伶是因为去上学了所以来不了,后来她还带着骄傲的神色掏出一张试卷,说是伶的答卷。尽管我不识字,但看到卷子上工整的答案和清秀的字迹,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
   最近她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今天她也来了。
   “你不用工作吗?”我放下手中的活儿,在荫凉的柳树底下坐下,坐在她身边。
   “我学你,”她对我眨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把老板给开除了!”
   黄昏时刻,她又要离去了,因为她要赶回去给伶做晚饭。
   她徐徐地走过金黄的稻田,白色的裙子在擦过沉甸甸的谷穗时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恍惚的暮色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给人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感觉。
   “你是谁……天使吗?”我看着她的身影,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她在稻田中停下了脚步,向我转过身来。
   “哦……我问你还会来吗?”
   “嗯……你这么想我,不如……我们结婚吧?”
   她站在反射着温柔暮光的金色稻田中,像夕阳一样泛起阵阵醉人的红晕的脸正羞涩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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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6 21: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归途》

(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时候,遍体鳞伤的他抱着他和她诞下的孩子来到我的住处。他抬起仍在滴淌着鲜血的手,把小指头放进怀里啼哭不止的孩子的嘴里。他抬起慌张不安的眼睛掠了我一眼,又再次垂下目光凝视怀里的婴儿,他眨了眨他唯一的眼睛,莫大的痛楚和深重的怨恨即随着淌下的泪水四处横流。他站在我面前,像一棵被白蚁蛀空了枝干的大树一样在寒风中颤抖,摇摇欲坠。
       “她死了,”他说,“是他们杀了她。”
       “我非得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沉默片刻之后,他说。他把婴儿交给我,在转身准备离去时再度折返,深情地在孩子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你要活着回来,懂吗?活着!”这句他曾对我说过的话,如今被我用来嘱咐他……甚至可说是在要求他……命令他……最后,他支使着残缺不全的身体走出了我的视线。
        然而他这一别,就再也没有踏上归途。而多年来一直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的爱意,对他萌生的由来已久的爱意,也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我坐在窗前,轻轻地晃动怀里的孩子,好让喝足了牛奶的他乖乖入睡。我往窗外眺望,窗口展示着的是一个陌生而冷漠的世界,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让人窒息的黑云在这闷热的午后不期而至,仿佛是作恶多端的恶魔为图一时之乐,把浓重的黑墨水泼洒在原本灿烂的晴空。在这幅狰狞畏人的景象前,我原先提心吊胆的身体反而稍稍放松了它绷紧的神经。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极端的环境里,我才能稍微感到安心下来,毋须为潜伏在幽暗处的危险忧心忡忡。狂风和暴雨已经够糟糕了,我想高傲的他们不会冒着生病的风险,顶着风雨追查到这个处地偏远的旅店,只为惩戒一个“叛徒”。只是炽白的闪电和轰隆的雷鸣让我怀里的小不点不安地呜咽起来。
       “姨在这里,不怕不怕……姨就在这里……”我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部,希望藉由这轻柔的举动能安抚他惊跳的心。如果我最近的所作所为被称作“逃亡”,那么这个孩子便是促使我选择逃亡的最根本原因。我本应毫不犹豫地随他一同深入修罗场,但为了这个如同美玉般完美无瑕的孩子,我选择了苟且求全。日日夜夜,我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唯恐他们唯一的骨肉因我一时疏忽大意而有所差池。倾尽心血,只为在死亡的激流漩涡里保全他们爱情的完美结晶。
        次日,我生怕那些狗又循着我不经意间漏下的蛛丝马迹寻到我的所在,所以早早就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这个收留了我一日的小旅店。然而我站在蓝天下的十字路口时,却为不知该身往何处而踌躇不前。后来经过十几天的爬山涉水,最后竟奇怪地发现自己走回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从前光洁的小道如今被杂乱的荒草所覆盖,整洁的菜园子也已经不知所踪,就连那间温馨可爱的小木屋也在经受武力的致命打击后,被风雨腐蚀得面目全非。在寂静的山野中凝望这满眼的狼藉良久,忽觉这样对待自己未免太过残忍,遂垂下双眼注视怀中的孩子。他正用那双明亮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周围的一切,对于他来说,自己此刻身处的地方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只和平日里初到一个的新地方一样引起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罢了。
       “这是你的家哦,曾经的家。”即便这么说,浑浑噩噩的他亦只会仅带着一种天生的强烈好奇心环视这个被称为“曾经的家”的地方,就连面前的这座不起眼的小坟堆也不会触动他的情愫。一块立在坟前的光秃秃的石板上用拙劣的手法铭刻着“宁意”二字,之所以没有“爱妻”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还未来得及学会这两字怎么写。
        假如当初他没有阻止我用自己的命换那个男人的命,躺在这里头的就不会是她,而是我;假如当初他不是为了让我继续活下去,他今天肯定还活着,和她活在一起……带着存活下来的我怎么也奢求不到的幸福继续生活下去;假如当初……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种种“假如”所致的结果,还给这个甚至还未起名字的可怜孤儿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
        夏日的热流混合着一股馨香的芬芳注入我的肺部,我低头看见一颗熟透了的草莓挂我脚边的苗头上。我将那颗火红的果子摘下来,两指轻轻施力一捏,满溢着甜美的汁液就顺着指尖流下。看着婴儿贪婪地吮吸着顺着手指流下的鲜血一样的果汁,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景象不可压制地跃到我眼前。婴儿所吞饮的都不外是他的血汗。各种各样的果苗今日得以在这里四处攀沿,往它们身上灌注了诸多心血的他功不可没。
        我将双眼一掩,满眶的泪水便汩汩而下。究竟是一种残忍到何种程度的恶毒心肠,教他们把死亡和荒凉带进这个伊甸园呢?让他们狠心赶尽杀绝呢?
        “宁意姐,请你在天之灵,保佑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成长……我要走了,我不得不走了。”在孤坟前跪拜过后,我从房子的废墟中翻找出尘封已久的长枪,一个熟悉的问题再次闯进我的脑海——我该往哪去?是战场,还是家?我又环视了一下这个曾在我心目中占据着“家园”的重要位置的小天地,又回头遥望自己这一生所走过的错综复杂的路,才发现自己和家已经相去甚远。我忘了家的轮廓,忘了家的味道,忘了家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忘了回家的路。
       果然……除了逃亡之外,我……别无选择。血海深仇不可报,有一个“家”更是痴心妄想。
       “请给我……一碗斋面。”苦于囊中羞涩,我只点了菜单上价格最便宜的斋面。可能是因为失望吧,侯在一旁的老板娘满心不悦的白了我一眼,拿着单子闷闷不乐地走进了厨房。
       难耐的酷热让襁褓里的小东西不安份地扭动起来,他还因此闹起了别扭,不停地抬起小手推开放到嘴边的奶瓶。“乖哦,乖哦,”我用轻声细语哄着他说,“姨待会就带你去洗个舒服澡,然后让你在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个下午觉,好不好?”
       当我抬起眼,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那双躲在贝雷帽檐下的眼睛对视起来。自我踏进这个不起眼的小店起,坐在墙角的那个年轻女人就没少把她的视线放在我身上,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假装低头吃饭,眼睛却不时从眼角往我这边张望。他们的衣着打扮和常人没有区别,但穿得像他们一样光鲜亮丽的人都不会放下面子跑到这种简陋的小店里吃饭,而且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非凡气质常人又怎会有呢?
       被我狠狠瞪了一眼后,女子若无其事一样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我得意地冷笑了一声,拿起筷子,打算把端放在桌前的那碗面一扫而光,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而等我心满意足地喝光了最后一滴面汤后,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了!我把浑身上下的口袋都摸了个遍,但它们就跟我咽下一大碗水前的肚子一样空无一物。“唔……一块钱……一块钱……明明我放在这口袋里的呀……”慌张让我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飞快地奔腾起来,在心脏战鼓般的鼓动声中在我的脸皮上冲击起绯红的潮水。我窘迫不堪的模样引起老板娘的注意,她不时从厨房的窗口里探出头来,挑眉眯眼朝我张望。在经过一番苦功也毫无结果后,我全身瘫软地坐在椅子上,除了想到自己的钱是在路上哪里弄丢了之外,头脑一片空白。
        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那对男女向我走了过来,我立刻把满是冷汗的手掌往衣服上一擦,攥紧了摆在身旁的长枪。
        “你看上去需要帮助。”皮肤白皙的女子微笑着说,这个笑容虽然温柔,在我看来却是笑里藏刀。
        “没有!”我用生硬的口气回答她。
        “你确定没有吗?”她向我走近一步说,“你这么年轻,却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一定很难过吧?要是有困难请跟我们说,我们一定会不留余力地帮助你的。”
        “不要再靠过来了!”我举枪指着她的喉咙,傻瓜都看得出被布包裹着的是一个尖锐无比的枪头。我现在才抬眼看清她的面目,一张五官精巧的秀气小脸。天呀……我真恨自己……我只有握起象征着暴力和权力的武器才有胆量正视自己的敌人,就算我的敌人只是一头温顺的绵羊。
        “我早跟你说过,”面貌粗犷的男人拦住他的同伴说,“这种人一个二个都是疯子。”
        这种人?疯子……他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疯子。我是一个被逼上绝路的疯子,一只缩在墙角的狮子,一头搁浅的鲸鱼。只是,是谁把我逼疯的?是他们,他们,还有他们。是这三种人霸占了整个世界,不肯让我和这个孩子有一个立足之地!就是这三种人,非要把我和他逼得像过街老鼠一般四处逃窜!
       “我才不管什么明玄、暗玄和凡人,所有的一切都与我何干!我只是想活下去!这样也不许吗!”我激动不安地说着,难以驾驭的泪水拥上眼眶。
       “什么?”被我的自言自语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的她疑惑不解地问道,余怒未消的我把枪尖又推进了一寸:“闭嘴!”
        我瞟了一眼她旁边的男人,看他紧张的神色,便猜想他俩不是夫妻也是恋人。大概是嫉妒作怪吧,我存心要对这对情侣嘲弄一番,于是我坏笑着说:“二位仙家怕是初来乍到吧?你!男人!”我喝了一声她旁边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子,“可听说过‘绅士’?……很好,我就让你在她面前表现一下你的绅士风度,替我付了这一块钱的饭钱。……你在做什么?我叫他付,不是你!”我把长枪往准备掏钱的女子的喉咙又推进一寸,“看见了吧?你最好赶快表现自己,这样僵在半空,我的手都累得不行了,待会一打颤,你的美娇娘就……”
       “我不收您的钱啦,只求您不要在这里闹事,小店……”一个哭腔从厨房里传出来,我立刻喝断了话头:“闭嘴!我向来不吃霸王餐,钱我一定要付!”。我再往四下看了看,别说客人,就连伙计都跑光了。
        男子掏出一块钱,在我眼前晃了晃,慢慢地把它放在了桌面上。
        我抱起孩子,趁着店中四下无人,拔腿逃了出去。

(二)

       如果……
       如果,一个人习惯了依赖着其生存的世界始料未及地猝然分崩离析,那么,那人应何去何从?是终日在回忆中沉沦,以虚度余生吗?是整天以泪洗面,在失去的剧痛中逐渐迷失自我吗?是带着满腔的怨恨,喋喋不休地诅咒命运的不公和现实的无情吗?是在一朝失去所有后,变得自暴自弃吗?是试图用尽力气去拯救失落的世界,尽管只能是徒劳无功,还是……还是随着那个世界一起走向末落,连最后一点痕迹也湮灭在漫漫时空中呢?
       在我的世界陨落之后,我又做了些什么呢?当耳边不再回响着尘世扰人的喧嚣时,不甘平静的心思就会不留余力地鼓动起来,其疯狂的躁动反而被难得的安静反衬得异常清晰和可怕。一个个关系到自己现状的问题伴随着无奈接踵而来,一个接着一个从彷徨中跳将出来,好像若非把你的思绪都塞满占尽,就绝不罢休。
        我坐在这张不知有多少流浪汉躺过的旧木长椅上,看着经历暴雨洗劫后垂死的夕阳在西端的天际洒尽最后的余晖。悬挂在娇嫩的花瓣上的水珠充分吸收了落日的暮光,继而向四周散发出绮丽的七彩光芒。如其说晶莹的水珠衬托了花的鲜美,不如说那朦胧而恍惚的光彩甚至让姹紫嫣红的鲜花也顿时黯然失色。柔美的闪光穿越我的瞳孔,照耀在我记忆的天空之上,刺破混沌而厚重的黑云,照亮了一个幽暗的角落。在那光芒中,我看见——她,八岁时的我。她也任由耀眼的闪光闯入视线,把载沉载浮的绿叶和花瓣掠入眼中。不同的是,那时的光并不像今朝这般柔美,目睹耀眼的粼粼波光闪耀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无边无际的绝望也由此在她心中漫延。而那随波逐流而来的小花却不同于今日盛绽的鲜花单纯的空洞浮华,那朴实无华的植物比眼前的繁花有着更珍贵的东西,那是漂流在绝望汪洋上的一叶承载着希望的方舟。环抱双膝坐在海滩上的她盼望着两年后的某天,能够渡过远洋,再度回到那个被她当作父亲和兄长的男子身边去。因怀抱着冀望,她得以在一次次行走在死亡的边缘却坚强地存活下来。“我会回来的,活着等我回来。”把沾满血液的双手浸入海水中漂白的她遥望着海平线说。
        在生与死的考验中,她活了下来,但我情愿她在那时就死了。而这恶毒的诅咒仅仅出于嫉恨。她有人惦挂着自己,而我没有。她有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期望,而我没有。她只是单纯地敬爱着把自己养大的男子,而我……我选择了一条由道德和罪咎生成的荆棘丛生的路,忍受着剧痛并执迷不悟地走下去——我无药可救地爱上了他。
        我说过我想活下去,但我有活着的资格吗?我对一个婴儿的啼哭束手无策,身无分文的自己连一张温床也提供不了给他,以使他在甜美的睡梦中渡过漫漫长夜。我打开背包取出奶粉罐,这个铁罐子随我走了不少的路,风尘往它身上镀上了斑斑锈迹。我掂量了一下罐子的重量,一个可悲的事实立刻被摆在我眼前。
        我可以坚持几天不吃不喝,但他不可以;我可以忍受几天不梳不洗,但他不可以;我可以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但他不可以。而之所以落至这番狼狈的处境皆因我的粗心大意。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求你做个乖孩子,不要再哭了,你这样哭,我……”我低头亲吻小圆脸上蚊叮的红疙瘩,从眼睛里掉出来的泪水滴落在他细柔的头发上。
       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我若不想方设法从什么地方弄点钱,自己必然在这凡尘俗世中举步维艰,这个孩子肯定只有死路一条。我首先考虑到的就是找一份正当工作,尽管在固定一方生活会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但饥饿致死的威胁迫在眉睫。
       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入夜的街道与白昼时的它有何不同。先抛开光线的晦明变化不说,陷入黑暗的天地比处于日光之下的世界有着更多的疯狂、放荡、阴险和致命。有了黑夜作掩护,就不必再顾忌亮光将其暴露。于是,扭曲的灵魂便扯开白日里伪装的外衣,裸露丑陋的心灵,纷纷走上大街,大行其道。而我则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其中。
       在一家蛋糕店门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壮胆走了进去,来到店主跟前时却变得怯声怯气:“请问,店里还需要人手吗?”听我这么一说,店主立刻收回了迎客用的虚伪笑脸。他直截了当地答道:“没有。”这绝情的回答无疑是向我心头生出的微弱希望来个当头一棒。
       这已经是我这一晚来“光顾”的第三十二间店铺了,已经疲惫不堪的我不能再次无功而返。我打算就是用胡搅蛮缠的方法,也非得弄到一份工作,即使是最卑微低下的工作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下。“兴许您还缺一个洗盘子的,我手脚很麻利,干活绝不含糊……我还有大学文凭,”我掏出收在背包的证件递到他跟前,“求您了!我保证我会很努力地干活的。”
       老板瞅了一眼我怀中的襁褓,用坚决的口气对我说:“没有!”
       我心灰意冷地走出蛋糕店,没能走开几步远,我便倚店面的玻璃窗坐了下来。试问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如何在绝望中抑制住一个个疯狂袭入脑海的对自己下场的可怕设想,继而支使因屡屡挫败引起的愤怒而颤抖不止的肢体,让自己从绝境中站起来呢?尤其在由绝望衍生出来的恐惧汲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便再也无力动弹。而当你在人生的路上失意时,总会有一些好事者跑到你跟前对你的处境冷嘲热讽,大加奚落。
       “咱们地盘上什么时候又多来了一个要饭的?”一个男声戏谑道,说毕,一条腿从旁边伸过来,拨弄了一下我的手,像是在试探纹丝不动的我是死还是活。“你先进去跟那老滑头要钱,他要是还不把这个月该付的都付清了,我们就给他们好看!”还是那把故作威严却又底气不足的难听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捏着我的下巴,硬把我的脸扭向一边。“哟!”那个贼眉鼠眼的小混混咧嘴而笑,满嘴的大黄牙让人一览无遗,“真没想到,你还是个美人嘛……美人我告诉你,在大爷我地盘上讨饭就得交钱,你也可以不交钱,只要……把你的孩子丢一边,陪大爷一晚。”
       我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肚坏水的恶棍,说:“你有钱吗?”
       “你还挺上道啊,我有大把大把的钱,只要你……”
       “给我看看。”我打断他吹嘘的话头说,“赶快把钱拿出来。”
       那个爱慕虚荣的笨蛋为了向我展示他的富有,竟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叠钱放到我眼前晃悠,却不知我早已对此图谋已久,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钱,将惊愕掺进他那张还未来得及消去笑脸中。
       被我玩弄了的他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把钱夺回去。我腾出一只手,死死握住那只对钱穷追不舍的手。“你们男人都这么蠢吗?”我讥笑道。
       “你这婊……”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还未从他肮脏的嘴里完全说出来,就被一声刺耳的惨叫所替代。满脸大汗的他捂着骨折的手掌,神色惊恐地退出几步远。
       我扶着长枪从地上站起来,进了店的痞子的同伙也因听到他的惨呼而跑了出来。毫发无伤的那个家伙从腰间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凶神恶煞地四处比划,吓得路人都绕路而行,更有无所事事者停步驻足,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即将发生的好戏。
       那个地痞轻蔑地笑了笑,举着匕首怪叫着向我冲过来。我抬起腿,一脚踹在那个只会发出骇人叫声的动物的肚子上,把他踢飞到两米开外。他像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站起来的他故作镇定地说:“挺厉害的嘛,这家伙……”想必是那一脚的余力仍在他体内四处乱窜,蛟龙般在他肚子里搅得翻江倒海,话未说完的他捂着肚子跪倒在地上,张嘴狂吐不止。
       那两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并没有为我赢得英雄般的待遇,没有喝彩、赞赏,以及笑容,相反地却招来了谩骂、责备和敌视。这群人之所以恩将仇报,似乎都在心里恐惧着肆意妄为者的报复。我悲哀地发现,终日被持强凌弱者无情地欺凌的他们不再懂得反抗的含义,只知道一味地逆来顺受。尚有几分良心的劝我赶紧逃跑,跑得越远越好,而为求自保的则叫嚣着把我留下来,等到那群无法无天者杀到,也好有个交代。
       “我不会逃的。”我说,转身走进街边的一家士多店,用抢来的脏钱买了一杯牛奶,倒入奶瓶中喂养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的婴儿。
       “你应该远离是非,应该逃,能逃就逃。”经营士多店的是一个脸上刻满沧桑的老人,他把一块用微波炉加热好了的三文治递到我跟前的桌面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用那双深陷的眼睛忧虑地注视着我。
       “……我不能总是逃。”我拿起那块热乎乎的三文治,几口就全把它咽下了肚子,看着空荡荡的碟子竟觉得心满意足,仿佛被我吞下肚子的全是我深恶痛绝的仇人。
       “谢谢你……”话音未落,不绝于耳的惊呼声和敲砸声就闯入我的耳廊,此起彼伏。
       “那个女人在哪!”我认得这把破锣一样的嗓子,是刚才被我打跑的那个痞子。
        士多店的老人神色慌张,为难地看着我。
       “拜托您!”我把安然入睡的孩子交到他怀里,“我先把孩子寄托在您这里,过会儿我就回来!”
        来不及等他开口拒绝,我便提枪冲上了大街。
        这群乌合之众来势汹汹,吓得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早早关上了大门。当我立在这股凶猛险恶的洪流之前时,便听到人群当中有人激动地喊将起来:“老大!就是她,就是她!”
        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粗鲁地推开当在他路上的人,从杀气腾腾的人群中走出来,装模作样的他把五官都捏成一团,将手中锋利的长刀向我一指:“你……”
        “你打架可曾输在女人手上?”我抢过他的话头,慢慢绾起两只衣袖。
        他一脸不屑地笑着,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昂起头不可一世地说:“我……”
        “我今日若挫败你们,诸位可以放下刀剑,过上安份日子吗?”我又一次夺过给他耀武扬威的机会,握紧手中沉重的长枪,严阵以待。
        他们野兽般吼叫着冲杀过来,懦夫般哀号着倒地。大部分倒地哀鸣的人并非身受重伤,只因畏惧伤痛而出卖忠诚,在临头的大难中试图保全自己。这盘只为了利益和物欲联系起来的散沙来时如狼似虎,却是完全不堪一击。我跨过一个个躺在地上呻吟的废物,径直走到领头的跟前。他恐怕是所有人当中打起来最卖力的,也是伤得最重的,之所以会如此卖力,若不是要维护他一个“老大”的脸面,就是他蠢得可以。他一见到我向他走来,就惊恐万分地将发抖的手伸向躺在路面上不远处的利器。
        我把一只脚踏在他想够到的那把刀上。
        “你怕什么?我一个人也没杀。今晚所有躺在这里的人,这些贪生怕死之人真的值得你为他们而丢了自己的命吗?你若是不糊涂,明日起就应该不再干此勾当了。”
        他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痛苦不堪的神情渐渐变得平静下来:“嗯。”
        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士多店,老人早已抱着孩子等候在门口。我对他充满钦佩的目光视若无睹,匆忙把孩子拥入怀中,注视着这张恬静的小脸安然无恙地沉睡在襁褓里,在我心口里狂奔着的心脏也能稍稍安稳了。此刻,背后响起了零零星星的掌声,随后声如雷鸣。但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不敢再逗留在众人的视线中了,我说服自己对扑面而来的赞赏置若罔闻,转身走进了黑暗之中。
        过多的称赞总使人心生骄傲,而过份的骄傲则致人盲目。

(三)

        夜色已深。我在一条偏僻安静的小街上找到了一家旅店,权且当作今晚的栖身之地。这个小房间非常局促,除了窝缩在房间里的一张不大的小床和一张老旧椅子,再也找不到别的家具了。四面发黄的墙壁上覆盖着黑色的灰尘,像四个巨人一样围着站在房间里的我,用厚实的身躯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房子里的空气既混浊又闷热,因为这个小房的唯一一个玻璃窗子被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我没有去打开它,我不想打开它,何况店主又说窗外是一条臭不可闻的污水沟。
        “有洗手间吗?”我问道。
        老板得意地回答说:“你好运啦,这是小店仅剩一间有洗手间的空房。”
        我推开被虫蛀空了的门板,在昏暗的灯光中往里头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只裹满了铁锈的水龙头兀自立在青色的湿墙边,一个旧脸盆被放在湿滑的地板上。
        “没热水吗?”我用拇指抹了一下婴儿脸蛋上的污痕。
        我用伙计提来的开水冲进脸盆里的冷水里,用手试探了水温,然后把被风尘沾染得脏兮兮的小东西放进温热的水中。在他娇嫩的皮肤浸入温水中时,这个愁眉苦脸的小家伙竟然开怀地笑了起来!大概,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将春日般明媚的笑容和天籁般的笑声展示给这个世界,向这世间的一切展示。我从惊奇中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看着这个快乐的小东西,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可爱的小脸,贪婪地聆听他清脆的笑声,唯恐错过每一个细节。我真想不明白——怎会有人处心积虑,要将这个降临于凡间的天使置于死地而后快。或许他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但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剥夺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的可能呢?那些都是未来的事,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此刻我只会义无反顾地保护这孩子,就同一头野兽在危险中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的幼兽一样,即使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
        经过洗浴,又给他换了干净的尿布之后,他终于乖乖地睡了。看着枕在枕头上沉睡的小脸,一直绷紧的心弦顿时放松下来,人却感到更疲惫了。我抬起左手,手表的时针就要指向十二了。今天算是平安渡过了,可明天呢?我应该找个地方,过上稳定的日子,为了让这棵幼苗健康成长不再四处奔波,但这一切又该从何做起?我用力摇了摇头,想把纠缠不休的诸多烦恼晃出脑外,我不应想太多未来的事情。我走到洗手间里,蹲下来用盆子接住从水龙头里哗哗流下的冷水,劈头盖脸地往自己头上浇,好让自己冷静一些。当清水从额头上顺着头发和脸潺潺流下时,我总能感觉到身体和心灵在那阵冰凉下不住地发怵。这浸透了身体的冻水没能让我感觉到驱散炎热的快意,倒是叫我想起死亡透骨的寒意。我扔下手中的水盆,用双手抱住双膝,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臂中,希望借此来克制住已经蔓延四肢的颤抖。
        门外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浸没在痛苦中的我猛然惊醒过来,焦虑立刻扭曲了我的眉头。我飞快地冲出去,可惜还是太迟了,在床上熟睡的婴儿已经不翼而飞。在焦急和悔恨的双重冲击下,临近疯狂的我用双手撕扯着湿漉漉的头发,根本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那个陌生男子,他一手拿着我的武器,另一只手抱着熟睡的孤儿。
        “你在找什么?”在一旁看够了惊惶万状的我的模样后,他冷笑着说。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得胆战心惊。这把冷若冰霜的声调使我从混乱的思维中挣脱出来,我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死死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试图通过观察发现他的破绽。但那又怎么可能呢?我浑身上下顿时失去了力气,跪倒在他面前——我的命在被他捏手上。
        “你莫怪我,”他说,“是你自己要寻死。你知道你落下了多少可让我追寻的线索吗?简直就像是你急着暴露自己的位置似的。先是在小面馆里闹事,接着又在大街上大打一场,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你以为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藏在这房子里就能躲过我们了吗?你居然连门都忘了上锁,你究竟是因日夜的逃跑而失魂落魄,还是自持着自己会舞刀弄剑,于是对我们的追杀不以为然呢?”
        “拜托了,请你不要伤害孩子。”我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死活,只希望无辜的婴儿能幸免于难。
        “孩子?”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这是你跟谁的孽种呢?”他忽然变化出轻蔑的笑脸,“不过,这和我毫不相干。这孩子会被好好地照顾的,等到他长大了,就会成为我们的一员,效忠无大人……如果你没有背叛他,今日也不会落得这番下场……”
        “请不要这样对待他!你这是毁了他!”我哀求道。
        “你在乎什么呢?”他露出恶魔才会有的笑容,向我步步逼近,把枪尖直指我的心脏,“反正你就快是个死人了。”
         大概就这样结束了吧,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我还是把眼睛闭上吧,接下来突入眼中的无非只有裸露的内脏,喷溅的血液。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对即将降临于身上的惨痛怀有一丝期待,对眼看将至的死亡感到一丝欣喜。现在,我盼望所有关于死人国度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我希望有那样的一个世界,可收留我卑微的灵魂;我期望在那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烈火的地狱里,得以与他重逢。
         他举枪蓄势待发,我将双眼闭起准备受死,这似乎是无法更改的结局了。然而,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出现在昏暗的房间里,打破了僵局:“螳螂捕蝉……”我惊惶地睁开双眼,急着搜寻这声音的源头,追杀者也和我一样,满脸惊愕,只是那份惊愕永远地驻留在他脸上,甚至还未来得及掺进痛苦——一把长剑从他胸口穿出来。
         一只从死人背后伸出来的手在死者无力的双手垂下前捧住了婴儿。长剑被手握着它的人抽出,追杀者便像一块巨石一样,和沉重的长枪一同坠于地上,胸口血肉模糊的洞口不止地流淌着血液。在瞪大的眼睛中,我在昏暗中看清了那位神秘人的面目,正是在面馆里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明玄!我狂奔的心脏又一次紧缩起来,原以为是奇迹的出现使我逃出生天,没想到刚逃出了狼牙,又落入了虎口。
        他瞅了跪在地板上的我一眼,转身走出门外,轻轻关上了门。喉音低重的声音穿透门板,传进房间里:“请你换上干衣服,我们尽快到安全的地方去。”
        “把孩子还给我!”一出门撞见他,我马上把孩子抢了回来。本想看看孩子是否平安无事的我被他抓住手臂,拖起来就走:“我现在是个杀人犯,没时间让你拖拖拉拉。”
        他像头牛一样埋头往前,拉着我穿过大街小巷。途中几次我不安地挣脱他的手,但那钳子一样的大手又立刻拽起满腹狐疑的我往前走。
        “你究竟要把我带到哪去!”我挣扎着扭动一下被拽疼了的手臂,试图挣脱出来,但根本就是无补于事。于是,我又用眼角暗自掠了一眼被他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长枪。
        “我说了,”正仰视着头上前方跃动的数字的他说,“安全的地方。”
        “你不会是想报仇吧?”我想起那时对他的无情嘲弄,惨笑着说。
        “我想报仇,”他突然扭过脸来,深邃的黑眼睛里翻涌着怒涛,“但不是针对你。”
        电梯门打开后,他又拉着我走出去,穿过长廊,最后停在一扇门前,门上刻着几个浮雕数字。“20……”我正全神贯注地想看清那几个数字,门却被打开了,那个娇小可爱的女子站在我眼前。
        “进来吧,”满脸笑靥的她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四)

       假使他们真的想加害于我,恐怕我早就已经浑身冰凉了。
       前途吉凶未卜,我干脆放弃徒劳的挣扎,尽情地享受此刻的安宁和平静,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六月清晨热烈而灿烂的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温柔却又热情地抚摸我的脸,我满足而惬意地在软绵绵的大床上伸展着睡僵了的四肢,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过脸看甜甜地睡在身旁的婴儿。究竟有多久了?这种久违的放松和安心的感觉,这失而复得的感觉犹如从遥不可及的天堂降临到深陷于地狱之中的我的头上。大概,我想,大概自己有这种感觉,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生活很单纯,可以说有点沉闷,但没有血腥的杀戮,也没有没完没了的追杀和逃亡。
       那段日子的我也是这样在阳光温暖的亲吻下醒来,然后赤着脚下床去推开窗户。窗外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小花园,那道闪耀在清晨里的美不胜收的风景使我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心满意足。现在,则感到沮丧。我在心底硬实的冻土里掘地三尺,只得到一幅模模糊糊的陌生图像。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好奇和激动走下床,走近巨大的落地窗,盼望着窗外未知的风景得以让我找回往昔的感觉。窗外高楼林立,本来温暖宜人的阳光在经过那一块块千篇一律的玻璃反射之后,变得冰冷而苍白。倍感无趣的我伸头俯瞰大厦脚下车水马龙的大街,不禁浑身上下打了个冷颤,在这万丈深渊之前往后倒退了几步。
       此时,门外有人轻轻地叩响了木门。
       “请进。”我顿了顿慌张的神情,平静地应答道。
       她打开门,四处搜寻的眼睛一见到我便充满了笑意:“啊,我还担心你还未起床呢……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哦,”我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答道,“楼太高了。”
       “嗯,这里是第二十层呢,”她温和地微笑着,“早餐已经做好了,如果你梳洗好了就出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好,谢谢。”我回答道,她彬彬有礼地退出房间,带上了门。我看着那扇关紧的门,心重又变得沉重起来。我想自己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得到的,所以他们才迟迟没有下毒手。我担心自己一旦将他们所需的全盘托出,自己的命就像被他们攥在手中的小树枝一样,毫不费力地折断。我重又回头望了望,万丈高楼直叫我心里发怵。
       “真高啊,”心惊肉跳的我暗自想道,“从这里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必死无疑。”
      我连昨晚她给我的睡衣都没换下就走出了房间。我要是在这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整洁房子里穿上自己破旧发黄的衣服,肯定会和这崭新明亮的屋子显得格格不入,说不准还会因那身寒酸的打扮招来他们的蔑视。所以梳洗完毕后的我情愿穿着经过一晚的睡眠后变得皱巴巴的睡衣走到他们之前。
      一张宽大的四方木桌子被放置在敞亮的餐厅的中央,手工编织的洁净桌布上摆放着盛满香味扑鼻的食物的盘子。女子笑吟吟地坐在桌子跟前,对面坐着那个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恶意的男人。她微笑着招呼我过去,让我坐在她身旁的空椅子上。我摆出盛气凌人的姿态,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为正襟危坐的我盛上了一碗热粥,热情地招呼我随便享用丰富的早餐,我早已被眼前难得的美味佳肴吸引住了注意力,就等着我狼吞虎咽了。可是房间里突然传出孩子的哭闹声,让我只好把充满了口腔的唾液直往肚子里咽。我心中不悦地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却压住了我的肩膀。
      “让我去吧。”她亲切地微笑着说,从身后的橱柜里取出一个装满了浓白色牛奶的奶瓶,“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进去之后,孩子的哭闹声渐渐停了下来。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端起碗喝了一口粥,却觉察到一道目光在幽幽地注视着自己。我猛地抬起双眼,向桌子那边的男人望去,面不改色的他迅速地垂下了眼睛。
      “我就这么招你讨厌,非得让你用那种凶巴巴的眼神看我?”莫名的怒火突然在我胸膛里燃烧起来,我顾不上过激的语气是否会激怒一个可能会取我性命的刽子手,只求降胸中怒火一吐为快。
       他用轻蔑的目光从眼角掠了我一眼,冷笑着说:“连你的自己人都想你死,天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呢?哼,你这种人……”
       这从他嘴里出来的难听话使得我心中的怒火更为强烈地燃烧起来,我想此刻自己火辣辣的脸肯定像铁砧上钢铁一样通红。怒火中烧的我耷拉着嘴角,狠狠地盯着他看,试图从他身上找全了他的缺点,以便反唇相讥。
      “我这种人怎么了?”我放下手中的白瓷碗,大声回应道,“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种人……我是指像你这种傻呼呼的男人!”我惊喜地发现这句脱口而出的气话立刻带来了出乎预期的效果,怡然自得的他变得窘迫不堪,双眼不安地四处游移,故作镇定的脸孔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就像一条捕猎的蟒蛇,在顺利卷缠上猎物之后,定要把它的心脏都压碎。找到他耿耿于怀的痛苦的我,一定要一次紧挨着一次向这突破点发起进攻,直到坚固的城墙轰然倒塌才肯罢休。
       “哼!”我再次提高了声调,得意洋洋地说,“没错,一个直冒傻气的大傻瓜坐我眼前,我也浑身不自在!”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撇了一撇嘴巴,飞快地把碗里的粥一口气喝完,然后离开了餐桌。看着他径直走进我睡过的房间,我的心顿时揪紧了,生怕他本质卑鄙,要用无辜婴儿的性命来恐吓我。我在可怕的安静中侧耳细听,只听到房间里传出一句语气温柔的话语:“听雨,我出门了。”
       “啊,请让我送你。”
      两人面带着温馨的微笑从房间里走出来,名唤“听雨”的女子站在家门口,怀里抱着我的孩子,目送“傻瓜”离开。
     “要小心,平安回来。”望着远处的她踮起脚说,随后带着几分失落的神色慢慢关上了门。
      她向我走过来,在原先坐过的位子上坐下。随后低下头,伸出小巧的指头抚摸孩子光滑的脸蛋。“他不是很聪明,可是很老实,也很体贴。”她突然说道,抬起头来望着我。
     “……抱歉。”我心中隐约为自己的失态和失语感到内疚,或许他们并不像我猜想的那样卑鄙和毒辣。我确实不应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仍不能让自己完全放下戒备。
     “没关系啦,”她莞尔一笑,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我不在意,他也不会在意的。……我问你一个问题哦,”她说得小心翼翼,“为什么那些人要追杀你?”
      为什么?因为我背叛了那个被他们尊为神灵一样的人;因为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因为我心甘情愿和那个将我的人生搅和得一团糟糕,把我训练成杀人机器的男人一起同归于尽,而这种“不尊”使他气得七窍生烟,又叫他怕得肝胆俱裂。
      “因为我背叛了那个组织。”一阵沉思过后,我说道,“为什么想了解这些东西?你们想从我这得到什么?除了一条贱命和这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
      “你毋须害怕,我们并没有恶意。昨天他还救了你呢,不是吗?我们不是为了让你感恩戴德,只是希望你能信任我们……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四处逃亡,生活一定苦不堪言。从今以后,你和我们住一起吧,这里还算安全。”
       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在她尚未提出这样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提议之前,我连想不不敢去想。我,一个混血儿,一个杂种,真的能够被他们所接受?这大概仅仅是她一意孤行而已,那个男子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扫出家门。是啊,一个魔鬼恐怕是谁都不肯接纳的,无论走到哪儿,只会招致厌恶和排斥。除了魔窟里跟她一样身为魔鬼的大概会接受她,可现在就连她的卑劣同类都希望她死!
    我坐在窗前,任由灵魂随着飘忽不定的思绪四处游荡,完全没发觉走近我背后的她。当她的柔软的手掌轻柔地落在我肩膀上时,把毫不知情的我吓得心惊胆跳。
    “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她看见紧张得直喘大气的我,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绯红的愧色。
     我不安地掠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墙角的一张婴儿床上。那张婴儿床被人用纸仔细地包裹着,从一些空隙里我看见了新鲜艳丽的色彩。这是一张购置备用的婴儿床,至于是哪个孩子如此幸运,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伸手指了指那张婴儿床:“你这里还有别的孩子吗?”
      她把十指交叉合在一起的双手放在腹部,低着头,脸上泛起了玫瑰色的红潮。这样洋溢着偌大的幸福的笑脸有一种曾相识的感觉,这样既羞涩又可爱的微笑似乎从前也在谁的脸上出现过。看见手掌背后微微隆起的小腹,去年晚春的一晚光景浮现在我眼前。
     那晚他俩来到我的公寓探望我,出门买菜的他刚消失在门口,仪态矜持地坐在一旁的宁意立刻坐到我身边来,兴奋却又羞涩地用手心微微发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低着头,脸颊醉人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更美了。她小声地对我说:“小伶,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用皓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红润的下唇,说:“我怀上你哥的孩子了。”
     尽管拥有我最爱的男子的是她,不是我。我还是为这喜人的消息感到欣喜若狂,为幸运的她感到由衷的高兴。没有恶毒的嫉妒,只有几分磨人的羡慕。我完全没有理由因此嫉恨同他一样作为我最亲最爱的人的她。只是这昨日甜蜜的记忆,如今致我心中惨痛。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向听雨发问:“是你和他的孩子?你爱他?……我能理解你现在有多幸福。恭喜你。”
   她嬉笑着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我怀里孩子的脸蛋。
   “再过些日子,他就不会这样老老实实地让你抱着了呢。你也爱他的父亲吧?”她说话时,总是很真诚地用眼睛看着对方。我畏惧她从我浅显的瞳孔里读得我的心思,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嗯,非常爱他……可这不是我和他的孩子。”
       她瞪大了疑惑的双眼:“那孩子的父母呢?”
     “都死了。”我干脆直接地回答道。莫名其妙的回答给她带来的臆想吓坏了她,惨白着脸色往后退了几步。
     “不是我杀的。孩子的双亲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我还未到蛇蝎心肠、六亲不认的地步。”我补充道,“可惜我的心意,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了。”说完,我向她露出一张苦涩的笑脸。她怔了怔,重又把微笑挂在嘴角,只是那亲切的笑容平添了几分寂寞。
     “我已经把午饭准备好了,他不回家吃午饭,我们一起去餐厅吧?”她用温柔的语调对我说,仿佛在哄着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子。

(五)

         嘴里品尝着美味佳肴,心里充满了对她的佩服和感激。她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一些普通常见的材料,经过她的一番料理,变得异乎寻常的香味诱人。尽管免去“有上顿,没下顿”的担忧令我欢喜,但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把他们的家当作一辈子的避风港。追杀我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就像一条条饿疯了的野兽,绝不肯放弃盯上的每一个猎物。我不敢信任“这里很安全”的言论,我不想连累他们,我所遭受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说:
         “我想找个工作……稳定下来后,就不赖在你们家里了……这样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沉默了片刻,和善地回答道:“找工作可以,可是就住在这里吧。”她又加了一句,“这里安全呢。”
         随后,她把用餐后的碗碟洗干净后,就走过来,拉起坐在窗前发呆的我的手。
        “找工作需要给别人一个好印象,”她说,“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她兴冲冲地把我拉进一个色调和装潢都较屋子里其他地方柔和的房间里,然后飞快地跑到正对着铺垫着松软被子的大床的衣柜前。她拉开两扇柜门,双手灵活地在满柜子的衣服里挑拣起来,等她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翻了个遍后,床上也堆起了一个衣服的小山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意地关上了柜门。她拿起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放在被那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弄得目瞪口呆的我的身上量度,她用一种如同艺术家一般严肃的目光浑身上下审视着我,看见某件合适我的衣服,就让我去试穿。然而,我实在弄不清楚让她满意的条件或标准,每每我换好衣服站在她面前,她眉头紧锁,头就摇得像拨浪鼓。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天,疲惫不堪的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也不管她递给我什么衣服,我随随便便地把它往身上一套,怒气冲冲地走到她跟前:“我再也……”
       “啊!”我刚想爆发,她的一声大叫打断了我,她兴奋地围着我转来转去,“就是这件啦!”她说,连连点头,“真是太合适你了,非常合适呢!”
       “嗯?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究竟穿了怎样惊为天人的衣物,然而等我看清时,我的脸都吓白了。“唔……这是裙子吧!而且还是吊带裙!”
       听见我带着质疑的大喊大叫,她有点不高兴了:“哎,裙子到底哪里不好了?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抵制穿裙子……这件天蓝色的吊带裙非常合适你,不许怀疑我的目光。”
       紧接着,她又硬要我坐在梳妆台前,要为自出生起就未有学过装扮自己的我梳妆打扮。被她要求端正地坐着的我眨巴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人也用同样的方式看着我。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使我的皮肤较她这样的大家闺秀黝黑。但我并未因此自卑,让自己在她面前不敢抬起头。因为我知道——在世界上,她和我一样,仅是两个人类,两条平起平坐的生命。
       看见她一脸欢快地为我梳头,简直就像一个正开心地摆弄着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女孩,而我就是她的洋娃娃。我心里渐渐升起了对于有关自己一切的厌恶感和憎恨感。我这一辈子从未让自己穿过裙子,也从未关心过自己的仪容。在我看来,女性特有的柔美都已经离我远去了。在童年时,我也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喜欢毛茸茸的玩具,喜欢漂亮可爱的衣服,也喜欢跃动细小的双腿,学着偶然从商店橱窗里的电视上看到的人那样跳舞。但是……那两年非人想象的日子彻底改变了我,突如其来的丑恶、绝望和无奈如同汹涌的洪水一般窒息了少女那棉花糖一般甜蜜而轻柔的梦,把它苍白的尸体永远留在了翻滚着痛苦的海洋的底部。
       我恨他!我恨那个把我拖往痛苦的深渊的男人!我没有一刻不在诅咒他,诅咒他黑暗腐臭的灵魂将被魔鬼扔在地狱翻滚的岩浆里,受尽煎熬,直到消泯殆尽为止!……因为正是他,把我……把我们改造成了活生生的恶魔!
       “怎么了?”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胆怯怯地说,“你的脸色变得好可怕。”
       “啊,对不起。”回过神从镜子里瞥见满脸怒容的自己,我连忙道歉道,“刚才在想事情……”
       她正了正神色,用微笑化解了我的尴尬:“你真的很喜欢想事情呢……尽管在我看来只是发呆……”
       “嗯!”我点点头,“就跟发呆差不多。”说完,我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一个相框上。
       我伸手拿了过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木头小相框里头嵌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笑吟吟的雍容典雅的中年女人在镜头的中央,张开双臂搂抱着三个眉清目秀的可爱小女孩。四人幸福地紧紧偎依在一起,镜头摄下了这一温馨的画面。
       这张照片给了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和一种凭空而来的安慰,真情流露的微笑温暖了我冰冷的心灵,似乎我也是这张洋溢着幸福和快乐的照片中的一员。
       “这个是?”我把照片举到她面前,问道。
       “我妈妈和我的姐妹,最小的那个是我。那是我们小时候,我妈妈带我们来到凡世,那次照的这张照片。”
        我舍不得放下这张可爱的照片,继续端详着,她突然向我发问:“你有你爸爸、妈妈的照片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一样。”
        “那么……你知道你出生的地方吗?”
        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个男人把我从地狱的深渊带到了这里,是他把我这个恶魔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又摇摇头,她在这无声的回答中沉默了。片刻之后,我把照片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你们为什么要到尘世来?还要惹上那样的一个马蜂窝,你们就不怕死在这里吗?那样一来,就再也不能回到你们的故乡了。”
       “我们都已有了觉悟……”她放下了手中的木梳子,轻声地说,“我们都是背负着命运的人,被众人所嘲笑的他为了向一直否定他的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来到了这里,和一个为非作歹的组织为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我……为了完成母亲的夙愿……把我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带回玄界而来到这里……我们都不是来这里玩的!……就算是死……我们也……”
        她慢慢低下头,身子在微微发抖,清澈的泪水在忧郁而惊惶的眼睛里打滚,眼看就要滴下来了。我伸出手,握紧那颤抖着的玫瑰色指头,平静地说:“不要想。时间会给予我们每个人应得的处置的。”
        她露出惨淡的微笑,忽然一脸正经地问我:“你几岁了?”
        “唔……十九,为什么问这个?”
        “我真笨,”她自嘲地说,“你比我都要小呢,我竟然还傻傻地猜度你会不会就是我那未曾谋面的流落在尘世的姐姐。照我妈妈的说法,她应该要有三十岁了呢。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母亲临走前的嘱咐,也是我的愿望。”
        那一刻,我的心一度因为荒诞不经的异想天开而剧烈地跳动着。这离奇的想象之所以完全占据了我的脑袋,一个原因是孤伶伶的自己渴望拥有一个家庭,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亲人”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会给我的心灵带来怎样爆炸性的震撼,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巨大的变化。尽管阳和与宁意曾经给过我一个温暖的家,他们可能比“亲人”还要亲切,但对于由血缘关系维系着的未曾尝试过的亲情,我仍旧迫切地渴望着。只是——我并不是她苦苦寻觅的那个人。幻想渐渐变得苍白和惨淡,化进了和它一样阴郁无力的阳光中去了,希望也越走越远,再度变得遥不可及。
        “不用了。”我轻轻拨开快要点到我脸上的眉笔,“我不想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一样去找工作,自然些好。”
        “说的也是,”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镜子里的我,“再化妆就是过多的修饰了,你本来就已经很好看了。哎,你爱着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大帅哥吧?”
        “不是。”我不带掩饰地说,“他很难看,天生的脸部缺陷,后来又瞎了眼睛。”
        “不是真的吧?”她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只手捂着吃惊地张开的嘴巴。
        “莫非这世上所有的艾斯梅拉达都不能爱上卡西莫多吗?可你嫁给了一个傻瓜,你会因为知道他脑子不灵光就不再喜欢他?”
         她涨红着的脸为难地一笑,回答说:“对不起,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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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学子

为君白发兮缓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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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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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21: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咩...我看过这个诶...

大家都来搬文了咩...

坐等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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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玄一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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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9 12: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望楼上...道安:晓晓阿姨好~~~
【搬吧搬吧~~~
      【类似这样的开头有很多哟,我小时候也曾看过几篇一生下来就与常人迥乎不同的异样..同样是遭到族人...周围的人们的排斥....和同龄人的那看怪物样的眼神.......而且哟,都是走上杀母滴路耶!!
   不过,这文写的蛮生动的嘛....开头我还在想着那绝缘手套....人的想象力还是不可寻呼的......
点点赞个....跌宕的情节吸铁石的又把吾家吸走了...【猛挣扎.......】
第二篇没仔细看呐,虾米时候结束捏,蛮蛮蛮期待的呢~~~~

【字数也不是白码的...........PIA飞飞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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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玄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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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遗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23: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我找到了工作。那天,我放心不下那个可怜的孩子,不管听雨的劝告,带着他一起去找工作。因为我怀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小累赘,我被每一个店家拒于门外。最后,我完全不抱任何希望走进一间茶店。在得知我的来意后,脑满肠肥的老板立刻就指着婴儿问:“这是你的小孩?”
        “是!”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立刻摆出一副凶巴巴的嘴脸,就跟要轰走一条在他脚边向他哀求怜悯和乞求些少食物的流浪狗一样。守候在他旁边的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从我走进这间店子的时候,就一直用火辣辣的目光瞅着我看。他在老板旁边耳语一番之后,两人用奇怪的眼光把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你明天来上班吧,”身躯像个肉球一样浑圆的老板说,“以后你不要把孩子带来,站门口招呼客人。”
        “你是说……叫我卖俏?”
        “怎么?你不愿意?”
        我咬咬牙,接下了这份低贱的工作。对于三番四次被拒绝于千里之外的我来说,能够得到一份工作也已经非常难得了,我实在不敢挑三拣四,奢求太多。至少我出卖的仅仅是自己的美貌,这比为了活计而出卖肉体甚至灵魂的人要幸运得多了。日子一天天溜走,不知不觉间已经平静地渡过了两个月。我和她坐在窗前喝茶,回想起这段飞快地流走的日子,心里感到惋惜和意犹未尽。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长一些,时间慢一些,能让我淡忘旧日给我留下的伤痛。尽管自己知道那些充满了痛苦的日子像烧得通红的烙铁,在我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时时煎熬着我的内心。
        我俩可以淡定地坐在窗前悠闲地品茗,其中的原因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幢大厦里入住的几乎都是明玄。正是因为如此,追杀者不敢贸然来攻。然而,我也明白了从四下向我射来的怀疑和敌视的目光并非因为入住此处的住客都是小心眼的人。显而易见,我在这里并不受欢迎。我凝视着平静地品着茶,眺望天际的听雨,猜想她为了收留我或多或少都受了谴责和委屈。
         “听雨,我在这里一定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吧?”
         “又说傻话了吧?”她若无其事地一笑,“今天的茶怎样?”
         “一如既往的好喝。”
          她知道这并不是恭维。她清楚自己的茶艺,并且对自己挑选的茶叶有绝对的信心,所以她那与往日一样灿烂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骄傲和自豪。
         “哎,小伶。”她把手中的茶杯放到身旁茶桌上的茶托上,“你刚才说那个对你‘穷追不舍’的人下午又邀你出去?你要去吗?”
         “嗯。”我回答。我又要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去跟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约会了。自从在店里头第一次见到他,就打心底里讨厌他。这人对世上的一切都看不惯,吹毛求疵是他最大的爱好,而对于自身诸多的缺点他却视而不见。在他眼里,连神明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只有他自己才十全十美。他喜欢不顾一切地诋毁别人,同时不忘鲜廉寡耻地自吹自擂。他以老板儿子的身份约我出去,为了保证这份工作,我才答应跟他交往。否则,我怎会跟这个叫我厌恶至极的男人一同出去?然而,他却以为自己对我有天大的恩情,因为他在他父亲耳边对我“美语几番”,我才得到这份工作。从他的谈吐里,不难感觉到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气,似乎要我时时刻刻对他感恩戴德和顺从。……他只是垂涎我的容貌而已,可幸的是至今他还没敢对我做出出格的事,否则我绝不轻饶他!
         “那我们带阳阳到游乐园玩去,你安心约会去好了。”她提议道。阳阳是我和她一起给孩子起的名字,现在他已经会爬了,再也不肯安份地被我抱在怀里。现在他正坐在那张本来属于他未出世的弟弟的小床上,安静地摆弄着一件玩具,时不时抬起头来往我们这边张望。
          我看了一眼她那日益增大的肚子,放下茶杯,说:“谢谢。不过让你的丈夫抱着阳阳,你不要抱,好吗?麻烦你了,听雨,我先走了。”
         在走廊上,我又遇上一个明玄,他用那种和其他明玄一样别无二致的讨厌眼神瞅着我看。我低下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等所有事都办妥以后,和我们一起回玄界吧。”她曾经这样对我说。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想去,那片我从未踏足过的大地,那片我的先祖在那儿生活过的土地。但是对我来说回去是不能的了,体内掺进了凡人的血液的我,甚至没有资格说出“回去”二字,那个去处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然而,我孤独的内心又强烈地希望可以和他们一起活下去……一起活下去……这不是一个很单纯的愿望吗?可是,为什么实现起来却这么困难呢?撇开异样血统,撇开奇特的能力,我们不都仅是一个人而已吗?会哭,会笑,会高兴,会悲伤,会爱,会恨,还会死。拥有这么多共同点的我们,为什么就因为血脉的不同而反目成仇呢?……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啊……不是吗?
         无聊透顶的约会,那个自说自话的傻瓜从一开始就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多余没意义的话。如此废话连篇,我完全听而不闻。我期盼已久的夜幕刚刚笼罩大地,我立刻就提出归家的要求,恬不知耻的他却硬是要我陪他吃晚饭。然后,挥金如土的他自然又点了一桌子两人根本吃不完的菜,期间还不忘给我斟酒,想把我灌醉,但最后醉倒的那个总是他。他喝醉了就更加惹人生厌,更加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会扔下他一个人离开。那晚我也想那么做的时候,他拉住了我。
         他那张醉得铁青的脸上露出下流的表情,眼睛里迸发出野兽一样的目光。
         “你……你真好……看……”他一张开嘴,一股难闻的酒臭便从他的胃里溢出来。他这么说着,撅起两片厚嘴唇,把脸向我凑了过来。我一刻也没有怠慢,立刻绷紧手掌往那张满是汗珠的脸上打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让餐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他也因为这一巴掌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用手捂着被打疼了的脸,红着眼睛,发狂一样对我吼叫道:“你到底还想不想要工作了!”
          “问得好,”我用餐巾擦干净被他的脸弄脏了的手,“我早就忍受不住了,今天我就辞了这份工,剩下这个月的工资就当给你的医药费吧。”我用力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哀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对不知情的人惊异和谴责的目光视若无睹,泰然离开那里。
          哼!男人……他们讨好你,若不是想利用你,就是想玩弄你。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听雨的家走,当我站在门前时,已经很熟练的掏钥匙开锁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我注意到,平时这时候早已被灯光照得亮敞起来的门廊黑漆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心脏顿时狂乱地跳动起来,我在黑暗中摸索着锁孔,飞快地用钥匙打开门。
          “听雨!”我叫唤了一声,可空旷的黑暗中根本没有传来任何回音。我迅速打开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把每一个房间都寻了一遍,却搜寻不到他们的一点踪迹。我焦急而懊恼地坐在客厅的木椅上,期盼着他们会立刻打开门,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着从外面回来。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使人窒息的寂静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沮丧地抬起头,看见电话机的一盏指示灯正在闪烁。
          “有新留言。”急不可耐的我赶紧按下了播放键,屏息凝神细听留言的内容。
          “……小伶!”我认出这是是听雨的声音,“游乐园非常好玩呀,你没来能真是太可惜了。我知道这时候你还没回家哟,嘿嘿,在你和一个‘超~级’无聊的男人约会的时候,我们玩得非常尽兴。就先说这么多吧,等我们都回家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听这段留言,气死你!哈哈!”
          “听雨你这傻瓜……赶快告诉我你们哪去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的我越发急躁不安了。
          “下一个留言……”
          “伶……”这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哭腔,意识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的我顿时目瞪口呆,“听我说,马上到市医院来……听雨她……听雨她……”
          “没有新留言。”
          我害怕极了,害怕自己会再一次失去至关重要的东西。在月下狂奔的路上,因惊慌失措而落下的泪水被迎面而来的厉风撕扯成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混凝土地板上。我想,那时的我,早已泣不成声。
          在充满了药水味的病房里,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听雨。躯干被绷带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她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失去了往日里飞扬神采的双目仿佛穿过了空荡荡的天花板,注视着虚无的东西。
          “听雨……”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旁,生怕一点过重的举动会让她更加痛苦。
          “小伶。”她用微弱的声音应了我一句,泪水从无神的眼睛里无力地流下,“孩子……孩子呢……孩子没了……”
          情绪激动的我顾不上她身上的伤痛,俯下身把她抱住:“不该这样,不该这样!这不应是你应得的处置!不管是谁害的,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若是神的旨意,我也会杀到天堂去,让他为恣意妄为付出惨重代价!因为这样的结果……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啊!”
          “小伶……我……好疼啊……”
          我走出病房,他正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痛哭流涕,身边同为明玄的几个人正在安慰他。我冲过去,直接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过大的力度打破了他的嘴,血液从他嘴角里流出来。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待到他们回过神来,都握紧了拳头准备对我拳脚相向。
          “你有什么用!”我冲他失声大喊,失控的泪水夺眶而出,“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只会哭!你有什么用,你说呀!你居然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这样教训着他,让我想起了阳和。
          “你干嘛打他!你的这个孩子不是被听雨保护得很好吗?”一个为他打抱不平的男人指了指隔壁大婶怀里毫发无伤的阳阳,“他不过是走开了一会儿,而且你的孩子一点事也没有,受伤的那个是听雨,她可是舍命去保护你的孩子啊!”
         “你闭嘴!正是这样我才打他!听雨本来就是有身孕的人……作为丈夫的和她在外就该与她寸步不离!难道不是吗?最应该保护的人是听雨啊!”
         “明明是你害了他们一家,居然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你要没跟他们扯上关系,听雨会有这样一劫吗?今天我一定要教训你一顿,你这个混血的杂种!”那个暴躁的男人边说边摆好了架势,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想把我痛打一顿。
         “住手,她说得对。”他站起来,制止了自己的同伴。
         “我非得要他们血债血偿!”阳和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又回荡在我耳边。
         “你真的做到了吗?抑或是失败了呢?你还活着吗?告诉我啊……阳和哥。”
         “我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我要回去拿武器,然后到那讨个说法。阳阳就拜托……”
         “交给大婶吧,我和你一起去。”他转过脸对抱着孩子的大婶说,“阳阳就拜托你了,大婶。”
         我正颜厉色地警告要和我同去的他:“这一行是凶多吉少的,难道你忘了你还有听雨吗!”
         “她会理解的。”神色黯然的他低下头,却口气坚决地说道。其他人也劝阻他不要鲁莽,他大声喝止那些否定的声音:“我意已决,多说无用!”
         “一定要回来,小伶。”我们离开时,大婶几乎像是下达命令一样我叫道,“我可不想帮你养这小子养到他长大成人啊!”


(七)


         我不会再逃了,即使我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是把我引进设计好的陷阱。在世上,大部分人都在意外或病痛之中毫无意义地死去,我不想要那样的结果。如果我让年老体衰的自己在床榻上无可奈何地迎来人生的终点,弥留之际的我一定会觉得自己这辈子白活了。自从那个罪大恶极的组织诞生以来,究竟有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在他们手下,成为他们施行的卑鄙诡计的殉葬品,恐怕都已经无法考究。但是今晚……今晚我一定要为这充满罪恶的组织的生命划上休止符,纵使搭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这是他……是他们托付给我的希望,是我的命运。我决定放弃永远也逃避不开的宿命,直面自己的命运。
         我们乘上一班夜班车,前往那座载有我灰色童年记忆的城市。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望着夜空下的路边飞掠而过的阴暗模糊的树影出神。他是下了非常惊人的决心才和我一同坐上这班车的,这份决心让他抛下自己最心爱的妻子,抛下安逸的生活,跟我一同前往地狱的战场。我想再次警告他“会死”,但当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的坚毅的目光时,我想他已经明白了,我若再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无疑会被他当作一种伪善的蔑视。
         “证明给我看,你是一个值得人信赖和自豪战士。”
         他扶正了靠在身上的剑,咧嘴一笑:“你就睁大眼睛给我看着吧。”
         街道上很冷清,恍若整座城市正在黑夜拉开的帐篷下酣眠,那若隐若现的灯光是城市时而睁开的朦胧睡眼,因为公路上偶尔奔驰而过的汽车像聒噪、不识趣的蚊虫一样惊扰了它的美梦。我穿行着一条条街道,就同记忆中的我所走的路一样。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我揭开湿漉漉的地上的下水道的盖子。
         地下的世界也是一成不变,四下污水横流,终日生活在黑暗和污秽中的生物四处游走,每一寸地方都散发着腐烂的恶臭,难以忍受的臭味随着每一次呼吸直闯肺部的最深处,使人恶心欲呕。
        “是这里。”我们停在一扇被厚厚的青苔覆盖着的不起眼的铁门,我轻轻拉了拉把手,“没锁……是陷阱。”
        “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别人在等着我们呢,不要让他们等候太久了。”他刚拉开门,里头就传来一个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的声音:
        “他们来啦!”紧接着响起了利器破风的声音,脸色惨白的他猛地把铁门关上,随着连续不断的巨响,一个个寒光闪闪的箭头从铁门的另一边穿透过来,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门板。
        “再放一次!”里边的人这样喊道,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扔出一边。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不可计数的利箭摧毁了门板,纷纷射在门对面的墙壁上。在未散的烟雾中,还是那个声音在说:“哎呀?箭都用完了呀?不过,他们一定被射成刺猬了吧,哈哈哈哈……”
         我冲到门前,凭借着那两年野兽一样生活着的日子里锻炼出来的灵敏听力,趁着弥漫未散的烟雾,把手中的长枪朝发出那把破铜锣一样的笑声的人投出去。我以为我已经得手了,没想到自己的枪从里头飞了出来,我庆幸自己躲得快,不然就命丧黄泉了。
         “那是什么鬼东西?”我从墙上拔出深陷进去的长枪,向已经目睹过敌人的男人问道。
         “一个能够让箭浮空和移动的家伙。”他答道,握紧了剑冲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在里边喊,“进来吧。”
         他提着沾满鲜血的长剑站在灯光下,脚下躺着一具尸体。
         “一个人,那么多箭,仅仅是一个人。”一脸吃惊的他说。在这个盛产怪物的地方,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感到吃惊了。我相信,在前面,还有更加恐怖的家伙在等待着我们。奇怪的只是守备的人少了,从前这里守卫森严,连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我想是谁袭击了这里,并且给了他们重创。走道两边白色的墙面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和黑色的电斑让我猜想这个人也许正是阳和。
         “你也有可怕的能力吗?”突然,他转过脸来问我。
         “有。”
         “可是你战斗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呀?”
         “我和他们不同,我不想依赖强大的能力取胜。我要让他们知道,即使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也能将他们击败。继续走吧,他们的头子就在这边。”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击破了层层守卫,来到无的房间门外。我们站在门外稍事休息,喘过气来之后,一起推开两扇沉重的铁门,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却顿时让我惊呆了。
          我的战友举剑向他扑杀过去,却无力地倒在他脚下。
          “小伶,我等你很久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他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若不是他身后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令我深恶痛绝的男人燃起了我内心复仇的烈火,我一定会向他投怀送抱。究竟怎么回事?我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阳和,他非但没有死,还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如果他没死,为什么不回来?回到他的儿子身边?如果他没死,为什么会跟他痛恨的那个男人在一起?为什么他的脸上的笑容会那么生硬,还有些虚假?为什么他完整的双眼望着我的时候不再有往日长辈般的温柔,而是显得朦胧不清?脑海里挤满了疑问的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而他却不给我任何回答。
         “为什么,”我开口说话时,我不能压制嗓音的颤抖,“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瞎掉的眼睛……你断掉的手指……为什么一切都完好无缺?”
         “哦,这个啊。”他用一种陌生的口气对我说,“是无先生修补了我残缺不全的身体,他是我的大恩人。小伶,你也效忠无先生吧,不要和他做对,你会过上好日子的……”
         “好日子?你忘了孩子吗?”我大声对他嚷道,为他的转变感到失望。
         “孩子?”他迟疑了一下,又立刻摆出笑脸对我说,“哦!对对对,我们的孩子,我们把他接过来就……”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我的长枪贯穿了心胸。
          那个操纵着这个冒牌货的老男人现在失去了原本的泰然自若,不堪入目的疤脸上露出了惊惶失措的神情。我步步逼近使他怕得要死,坐在沙发椅里的他一边慌张地叫着:“不要过来!”一边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摸索着什么东西。
          “真正的阳和在哪?”我厉声问他。
          “死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把手枪指着我,猖狂而得意地叫道,“现在我有资金和能力再造他,也能复制一个你!我知道你的能力,你是我最想要的!现在,你去死吧!”他扣下扳机,快速得肉眼都无法看清的子弹穿过我的身体,呼啸而去。他看见我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疯子一样又惊又喜地喃喃道:“没错,没错,就是这种力量……就是这种力量。”
          五秒汽化,一秒间隔。他又疯狂地扣动扳机,最后一发子弹打在我的胳膊上,顿时血流不止。他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光了,得意一时的脸庞顿时又黯淡下来。我真没想到……统治了这些无知玄遗这么多年的人,居然是一个只会使用枪械的普通人!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断送他那穷凶极恶的生命了!
         “等等!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在我把枪头指着他喉咙的那一刻,脸色变得死白的他惊恐万分地失声叫道,“你要相信我,我这里有你的照片。还有我和你,以及你的母亲三人的全家福!”
         “你胡说!我是阳和养大的!”
         “可你身上流着的真的是我的血。还有这张照片,是你幼年的照片,你看了就会明白了!我的女儿!”他用哆嗦不止的手给我递过来两张照片。
           我半信半疑地从他那只肮脏的手上接了过来。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但从他的脸型轮廓看来,我可以断定他的确是那张全家福里的男人。而那个女人,居然和听雨的母亲长得极为相似,只是比听雨家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更年轻而已。她手上捧着一个张着小嘴笑着的小女婴,这并不能证明我就是他的女儿。然而看到第二张照片时,就连我自己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牵着一个和童年时代的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在这间研究所里的某处拍下的这张照片。然而这两张都是有了不少年月的黑白照片!
           我触电般把手中的照片扔在地上:“这不是我,我没有这样的记忆!”
          “她就是你……应该说,你就是她!你是我的女儿!”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你却因为基因的缺陷,在六岁大的时候死了!在我发现玄遗的威力的时候,我就创办了这个研究所,专门从事遗传和基因的研究。失去你的惨痛并没有使我对死神屈服,我日以继夜地研究,还指使听命于我的玄遗绑架遗传学家。终于,我得以将你重新创造。你就是她,我最心爱的女儿。尽管如今的你长到了这么大,可是你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缺陷尽管得到了修复,却不完全!我估计再过几年,你会又一次死掉!我可以救你,我的女儿,回到我的身边来。原谅被失去你的痛楚和被你母亲抛弃而逐渐变得疯狂的我,还有那征服玄界的可悲的野心……忘掉这一切,回到我身边来,让我救你!”
         “我……”我握紧手中的长枪,又一次把锋利的枪头对准他的喉咙,“我不是她。”
         结束了。自我懂事以来,心里就对这个人萌发的仇恨,伴随我十几年的仇恨,随着他的死变得毫无意义了。我从死人发青的脖子里拔出长枪,走到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旁边。
         “是……是你吗?……你……活下去吧。”他说着,从手指上褪出朴素无华的银指环,让我接下它,“告诉……听雨……不用等……等我了……告诉他们……我有多勇敢……”
          在我挥洒的泪雨下,他带着一个战士战死沙场的自豪的微笑闭上了双眼。
          “无先生……死了?”一个声音在我背后怯生生地问道,十几个扔掉武器的玄遗站在门外,怔怔地往房里张望。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走在他们让开的路上,有人这样问我。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漫无目的地在一片黑暗的街巷里走着,不知道现在自己的人生应该前往何处。那些失去了目标和寄托的人也拖沓着无力的步子,跟在我背后。
          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到了海边。我感觉走累了,顺势坐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此刻正是日出时刻,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晴空上飘荡着的几丝云彩被晨曦染出绮丽炫目的色彩。此时的大海轻轻地吟唱着美妙的旋律,深沉却平静,那么温柔,似乎能够容纳一切。
         “连在这世上弄得遍体鳞伤的我,你也能容纳吗?”
          一阵轻柔的海风掠过耳际,我似乎在风中听见有人在说:“活着。”
         我的眼前浮现出听雨和阳阳的笑容,都那么可爱,栩栩如生,恍若眼前。或许他在最后的那一刻的的确确说了实话——我命不久矣。但不管我剩下的人生怎样短暂,在剩余的日子里我只愿能和他们一起度过。
         我站起身,把沾满了血液的长枪投进茫茫大海里,带着满身的伤痛往车站走去。
         “你要去哪?”一个人问我。
         “活下去。”我答道,独自离开了他们,走上归途。




好了,完结了,我要滚去死了。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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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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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

发表于 2009-5-20 17: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捉虫。

【每每我好衣服站在她面前】换好衣服
【我半信半疑地低下头去自己身上究竟穿了怎样惊为天人的衣物】“去看”吧?
【女性特有柔美都已经离我远去了】中间加个“的”?
【学着偶然从商店橱窗里的电视上的看到的人那样跳舞】多了“的”?
【我也明白了从四下向我射来的怀疑和敌视的目光并非因为入住此处住客都是小心眼的人】入住此处的住客?
【阳和临走时留下的句话又回荡在我耳边】句话……

然后悲哀的发现,我已经忘记了所有人物的名字- - 还有前面的关于身世的也忘记了……- - 只是隐约记得第一人称女主过去的记忆空白,于是我对她说出的年龄质疑了嗯嗯
另外D你真狠,果然还是要全灭么?后爹D
深木之人,先识地,后识天,以寻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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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遗

 楼主| 发表于 2009-5-20 23:49:5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魂,你不看我还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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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

发表于 2009-5-21 00:26:18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是姐妹啊……
后爹D。
不过
希望未死。

捉了虫继续说。
【他从抽屉抽出一把手枪指着我】里
【我可以断定他的确是张全家福里的男人】X张?

“等等!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最终BOSS是主角的亲生父亲……
因为被玄人抛弃最爱的女儿又死了,因爱生恨创立组织……
握爪!

基因工程人造人啊……=____,= 召唤生物青

最后PIA你正文最后那句文外话。
深木之人,先识地,后识天,以寻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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