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一)
我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好人。
现在的我在荒野郊外过着闲云野鹤、自耕自足的生活。每日,迎着带有朝雾的潮润的柔和晨曦而起,枕着和有虫鸣的微风细雨声而寝,由衷地感受与享受着里心里充溢的温暖和充实。
但在这之前……在这让我感觉到脱胎换骨的日子之前,我所生活着的,是另一种极端、可怖、疯狂和黑暗深沉的日子……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这一切都必须从我堕落的那天说起……
那天……对……那天,我……我杀了我的父亲。
我仰起头,从漆黑而压抑的天空倾泻而下的雨线密集而有力地击打在我的脸上,顺着溃裂的脸上的纹路流下,在下巴尖处汇成一道不会间断的小水流,溅落在躺在脚边的父亲的额头上。
我蹲下来,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此时此刻,他变得好安静,无神的眼睛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对我怒目而视,紧闭的嘴唇再也没有发出刺耳的叱骂声。刚才……就在刚才,喝得烂醉的他又要把“我害死了我妈妈”的老套理由摆出来,抡起一根木棍要狠揍我一顿,以一泄他心中的积恨。现在,他真的好安静……我发现自己比较喜欢安静的他。
嘈杂的雨中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迷蒙的雨帘中晃动着,越来越清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急迫地跑到尸体旁,她把发抖的手放到他的颈部的脉搏上,惊恐地对我说道:“这人死了!是你的爸爸吗?他怎么死的?”
我没有回答,她盯着我的脸看,恐惧完全占据了她的双眼:“你的脸怎么了?”
“我的脸……”我抬起手捂住左半边的溃裂得骇人的脸,“一生出来就这样了。”
她疑惧地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碰了他一下,像这样。”我咧开嘴对着她笑,徐徐地向满脸疑惑的她伸出了手。在我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她激烈地颤抖起来,全身都可怖地痉挛着,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不……不要……”她在弥留状态中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道。
我冷眼望着气若悬丝的她好一阵子,又咧开嘴笑了:“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一直在追问吗?很快你就能完全理解了,比我更理解。”
我微笑着用手握紧了她的手腕,躺在雨水中的她没有再挣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暗淡无光的瞳孔像黄昏中的黑暗一样慢慢地扩大了。
“现在,你完全了解了。不是吗?”我又看着面无表情的两人好一会儿,最后从泛起一圈圈乱眼的涟漪的地上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一双破旧的绝缘手套,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之后。
那一天,我八岁。是我堕落的开始。
在我回到栖身的那条街巷后,我默默地戴上了那双巨大得一点也不合适的绝缘手套。虽然我不记得,但我相信这双手套自打我出生以后就一直套在我手上。而至于母亲是我所杀的说法……一直都在死死排斥这一说法的我,现在也默默地接受了。只是在接受的同时,起初在心里涌动的对命运的怨恨和悔恨的暗流如今化作了滔天狂澜。
“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鬼东西!”我仰天大声问道,但只有环绕在四周的不息的孤寂雨声作为回应。
“为什么!”我提起手,狠狠地往破旧的墙上砸了一拳,殷红的血液从手套里流出来,滴落在积水中,渐渐淡去。
我感到很孤独……很冷……很怕……
我颓靡地倒在地上。冰冷的雨,仍不止地落下,冲淡从我眼眶里溢出的温热的泪水。我闭上眼,让自己沉浸到无边的黑暗中去,让滂沱大雨……将我淹没。
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种粗糙而微热的东西擦过我的脸颊。我睁开疲惫的眼皮,一只湿漉漉的野猫正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拭着我的脸颊。我认得它,它是那只常和我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野猫。
我从地上爬起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把浑身湿透的发抖的猫儿抱进怀里。微弱的体温,我感受过的唯一的体温安谧地蕴藏在我怀中。两支手臂不由自主地将它抱得更紧了,把这唯一愿意让我拥抱的温暖抱得更紧了。
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我的脸,脸上火辣辣的。
它瞪圆了那双玻璃珠似的圆眼睛,恐惧地盯着我看。装满了惶恐的黑色圆瞳孔中映出了我的脸,几道长长的抓痕深刻在我左边狰狞的脸上,鲜红色的血珠一滴滴地从伤口上渗出来,滴落在它湿润的脸上。
一团隐匿在我心里的暴怒之火顿时疯狂地燃烧起来,冲垮了我的理智……
在我恢复理智后,被雨水和怒火模糊的视线越发清晰地看见那具静静地躺在激起的水花中的娇小的躯体。我的脑袋一下子感到发麻,张开的嘴想放声大哭,以释胸中的痛苦与苦闷,哽噎住的喉咙却怎也叫不出声来。
自从我懂事以来,对人性的丑恶和卑劣司空见惯,我只是没想到,我所憎恶的和厌恨的竟毫无掩饰地出现和暴露在自己身上。
“现在的我在世上一无所有了。”我痛苦地扭着双手,想走上前去抱起那只野猫,却又不忍让自己清楚地目睹它的惨状,双腿不停地在做着迈出和退却的动作。
夜幕降临。
我独自蜷缩在昏暗的街巷尽头的墙角中。仍在滴水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唯一让冰冷的我感到温暖的是从蒸汽管道里渗出的飘渺的白色雾气。那时候,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昔日的我已经死亡,一具冰冷麻木的行尸走肉取代了他。此时此刻并非是我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而是黑暗吞噬了我,被之蒙蔽的双眼眺望不到未来。
一个左右晃动的身影出现在这条孤寂而昏暗的街巷中……那是我第一次遇上他,他……那个曾一度被我尊为神一样的男人,那个将堕落的我带往翻腾着炽热孽火的无尽血海中去的男人。隐藏在黑暗背后的那张布满了伤疤的脸飘忽着一种若隐若现的诡异笑容,当他张开嘴唇时,总有一种沙哑而扭曲得非常奇怪的嗓音从他嘴里发出来:“跟我来,别害怕,跟我来。”躲在黑斗篷背后的脸现出微笑,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大手向蜷缩在墙角的我伸过来。
我伸出了手,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精神恍惚,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因绝望而对一切都不再在乎,也许是因为他散发出来的特别而熟悉的气质……不管怎样,我伸出了手,握住了他向我伸出的手。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那道流淌着暗伤的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
那晚的夜景别无异样。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像一支支火炬,照亮了漆黑的夜空,照耀着脚底下畏首畏尾的可悲的人类。它们却不知道被自己用光芒温柔地护佑着的人类不但害怕黑暗,亦畏惧光明,终日忧虑自己深藏着的不可见人的东西将要暴露在日光之下。灯火之下,人们表露出千姿百态,一幅幅繁荣的表象下遮掩着一幕幕颓败的景象,幸福下暗涌着痛苦。
我跟着他走在汹涌的人流中,走在潮湿冰冷的街道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擦身而过的路人的脸,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没有看到和我并排走着的穿着奇怪的男人。
他发出一阵阴沉的冷笑后,用轻蔑的口气说道:“你看看他们多弱小呀……简直弱到不堪一击,可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即使致命的危险到了面前了,他们也会无动于衷。他们的贪婪就像一个无底洞,永远也无法填满,每天每天都在索要,每天每天都想要得到更多!像这样一种可悲可恨的物种,除了只能被一个更高级的物种支配外,唯有消亡!”
他低下头,那张现出冷笑的惨不忍睹的疤脸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玄族之子啊,你可知自己有多幸运么?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一样身负着深沉的耻辱么?我知道你的心正被重重迷雾所蒙蔽,而只有血才能散去大雾。你将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学会运用你的能力,再也不用受人欺负,前提是……你忠诚地跟随我。”
渴望拥有未来的我,在他的魅语下认真地点头首肯。
(二)
他带我走进臭气熏天的湿漉漉的下水道,在漆黑中绕了很多曲折的路,最后停在一扇长满了青苔的铁门前。他拉开门,带我走了进去。
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顿时让我瞠目结舌——洁白的墙面和地板,迂回曲折的过道,大概每到二十步就有一个守卫,还有繁忙地穿梭在过道里的穿着白大袍的人,他们和那个男人擦肩而过时都一致地向他点头致意。我好奇的目光穿过镶在墙面上厚厚的玻璃,落在房间里一个个巨大的容器上。我很清楚地看见,容器里装着的是人,他们被浸泡在透明的液体里,平静的脸像睡着了一样。
“继续走。”他用力地拉了我一把,毫无准备的我差点摔倒在地上。
走到过道的尽头,他推开一道门,把迟疑的我拉了进去。
这是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除了几把旧椅子之外别无他物,况且那几把椅子上都坐了小孩,他们都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我看,用一种惊奇、恐惧以及厌恶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
这种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被其中一个孩子的冷嘲热讽打破,他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大声地质问那个男人:“爸爸!你让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出去带个丑八怪回来吗?”
狭隘的房间里兴起一阵哄笑,似乎我不再是一个骇人的怪物,而是一个滑稽的小丑。连最小的那个孩子都在“吃吃”地笑,他那脏兮兮的小脸上甚至还挂着两道黄色的鼻涕。
“够了。”男人挥挥手,示意让孩子们安静下来,然后低头问我:“你叫什么?”
“我名字叫做……”我有名字,我知道我有名字,尽管它的音调和意义被荒废已久,但在记忆深处我仍隐隐约约听见叫唤我名字的温柔的声音,“我的名字叫做……我叫……我……我不记得了。”我失望地发现在心底那轻轻呼唤我的声音渐渐消亡殆尽,只剩下寂静无声的空洞。
房间里再次爆发出一阵肆意的笑声,我抬起头,他也看着我的窘态笑了。
“你叫丑八怪!”嘲笑我的那个男孩又一次朝我怪声叫道。
他用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脊,安慰我说:“不要太在乎你的名字,你也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你只需要知道你所追随的我叫做‘无’。”
背后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一个年轻人双手托着一把剑,毕恭毕敬地递送到他面前:“无先生。”
他接过剑,把剑递给我:“拿着!我送给你的。”
自幼没有收到过礼物的我很兴奋地接过沉甸甸的剑,兴冲冲地拔出剑来看,心里的兴奋立刻被失望代替了:“什么嘛……一把锈迹斑斑的旧剑,而且它比我还要高出一个头。”我把剑身立在地上,度量给他看。
“你会长大的。”他用手轻抚我的头发来鼓励我,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我,我心里不觉对他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好感。
他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对在门口等候的年轻人说:“把这些孩子投到云南边界的原始雨林里去。”他回过头来补充道,“那个管我叫爸爸的孩子不是我的亲生孩子,你们谁乐意什么时候杀了他就什么时候杀了他好了。祝你们好运,两年后再见……如果你们还活着的话。”
那个不可一世的孩子高傲地说道:“哼!我是他们之中最强的,我的命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他们的命都是属于我的。”说完从椅子上跳到地上,跟着走出了房间。其他的三个孩子也纷纷跳到地上,跟在他背后走了出去。
“我们到哪去?”我迟疑地走到门前,抬头向年轻人问道。
“去证明你们的力量。”他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那是一种像对着可悲的人的尸体露出的扭曲的笑容,“两年后你们还能回来的话,无先生会重用你们的。”
年轻人带着我们走上楼梯,走到顶层的天台上。我惊奇地发现这是一幢医院大楼,地下室是建在医院大楼下的,医院只是他为他的研究所打的幌子。
我们坐上停留在天台上的直升飞机。那四个与我一路同行的人都坐得离我远远的,他们都说我太臭了,因为这个原因,我在狭窄的直升机里倒是得到了不少空间。
那时候,我将那天的经历当作一个变幻莫测、福祸未卜的梦。只是我并没有很快从梦中醒来,那个梦一直持续下去。
夜幕下,直升机降落在一片被耸入云天的大树包围的空旷的草地中,它把我们抛在那里。没有食物,没有帐篷,没有更换的衣服,他们只是把我们孤零零地扔在雨林里,说两年后再在这里接我们回去,还是那个前提——活着。哦……对了,他们给了我们一把铲子。“你们会需要它的。”飞行员用耐人寻味的口气说道。
那晚我们紧紧依靠在冷风凛冽的空地上,四周时而会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未知的威胁跟前,他们似乎忘记了我难看的脸和湿衣服熏人的臭味。当微弱、冷漠的晨曦从天际丝丝缕缕地投射过来,穿梭过繁杂的枝条和树叶照射在大地上时,我们瞪大了眼睛环视着自己身处的陌生新奇的世界。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披着绿色的霞光,幽静的丛林里既回响着鸟儿的欢鸣,也传来毒蛇“咝咝”的声响。蜿蜒的藤蔓如同巨蟒一样缠绕在遮天蔽日的古树上,让古树看上去比实际上要粗大得多,随着光线的移动,在地上投射出千奇百怪的影子。
求生的欲望很快就挤走了猎奇的心理。
我们在那片空地上用芭蕉叶搭起一个容得下我们五人的小篷子,以便两年之后可以立刻乘飞机回去。
我们在雨林里猎杀动物作为食物,不管多丑陋,多难吃,只要能吃的,我们都来者不拒。我们每天狩猎都是猎杀到足够一天开销的食物后就停止打猎,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曾做过滥杀的蠢事。那次我们猎杀了很多动物,大吃一顿之后把剩下的肉藏在一个洞里,结果第二天有恶臭不断地从洞口飘出来,我们储备的肉上面有一层黑乎乎的苍蝇在叮血产卵。目睹了那个恶心景象的我连续两天咽不下东西,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儿经常下雨……我在磅礴大雨中总会看到那天的影子,似乎那天的阴霾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就同那些缠绕着大树的藤蔓一样,跟着我从繁华的城市来到深幽的丛林。在白天还好,如果在漆黑的夜晚下雨,我真觉得烦躁得想杀人。有好几次我就有那样疯狂的念头,好几次我想将那几个陷入沉睡的同伴葬送在梦乡之中,好几次我都想将手伸到那个在睡梦中呜咽的最小的孩子的脖子上,只是心里像触碰到某种可怕的东西,赶忙又缩回了手。
我在那儿发现自己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渔夫,虽然是很可笑的一个天赋,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在雨林深处发现一个小水潭,我把脱下手套的手放进水中时,水面很快就浮起一片死鱼。如此往复几次之后,水里便没了鱼的踪影,只剩水面上因吃不去而在日光下腐臭的死鱼。这件事可以说是那段痛苦煎熬得非人想象的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好笑的事情。
无送给我的旧剑在每天例行的杀戮中变得越来越锋利,看着被鲜血洗濯得如同镜面一样清澈的剑身,我渐渐意识到——这个葱葱郁郁的森林里的主角不是凶禽猛兽,不是我们这群拥有奇异能力的不速之客,而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激烈搏斗的生与死。
两年之后,他们都死了,唯独我存活了下来。
自始至今,我都不知道第一个死的是谁,因为当时情况非常混乱,惊惶失措的我们除了自保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那真的是很糟糕的一天,那天清早,我们一起到有大型动物出没的地带狩猎。他们让我用飞行员留下的那把铲子在动物足迹的路线上挖了一个陷阱,在下面布置了好几根又坚固又尖锐的木桩。我们刚往返回的路转过身,一头巨大的棕熊冷不防地从齐腰深的草丛里窜出来。走在最前的那个孩子首当其冲,被咆哮着的棕熊用强力的利爪撕裂了。遭受突然袭击的我们作出了各种各样的反应,有人撒腿逃跑,有人被面前血腥的一幕吓得屁滚尿流,有人巧妙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而我……无处可逃的我努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抖,迅速拔出剑,迎着立起来向我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的棕熊跑上去,用尽全力将利剑刺进它的心胸……
那天死了两个人,一个被熊撕得血肉模糊,另一个……那个最小的孩子,他掉进了陷阱里,他死的时候只有五岁,在雨林里度过的日子还未够半年。
我们在陷阱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尖锐的木桩刺穿了他细小的身躯……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他仰望的双眼半睁着,似乎渴望和企盼着某种美好的梦想能够成真,然而那个梦想却遥不可及……
实际上,我挺喜欢那个孩子。我们一致猜测他掉入陷阱的原因是逃得太快了,而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陷阱里。我见过他狩猎,他跑得比猎豹还要快,这可没有任何夸大或虚假的成分。他只捕猎过一只野兔,我还记得他抓到那只小兔子时幸福而快乐的表情。
那天,我把那两个死去的同伴埋在了那个陷阱里,帮助我的工具还是那把铲子。
不知为何,某人将四个熊掌都砍走了,而做了一天苦工的我只得到那头熊的熊皮作为奖赏。你知道我说的某人是谁。在棕熊出现的瞬间,他立刻将自己融进了地下,后来说自己是在“等待适当的进攻时机”。他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的家伙,只要他乐意,他随时都能将自己融进各种各样的东西中去,然后在猎物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将之猎杀。我曾见过他将自己融进一棵古树里杀死一只栖息在树上的云豹。我必须承认,如果后来他要不是死在了丛林里,他将会是一个出色的杀手。
(三)
雨,仿佛从来没有停过。那天的阴云一直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在我的心头,冰封我的心扉。雨水一直持续不断地从黑沉的苍天落下,在黑暗中独自坐在古树上的我忽然意识到,明天就要满两年了。
明天就要满两年了。在这两年里,我斩过巨蟒,杀过黑熊,斗过豹子,逐渐将自己的能力运用自如。而明天之后,我又将会过上怎样的日子呢?安稳的?幸福的?得志的?平淡的?或者……还是充满了血雨腥风的……我感到迷茫。尽管被鲜血反复淬炼,但灵魂里仍尚存几分天真的我幻想过回去后的生活。我曾幻想过自己真的去做了一个渔夫,不过却是一个失败的渔夫,因为我捕捉到的鱼虽然很多,却都是僵硬的死鱼。默默地承受着永远也走不出的宿命的自己也很清楚,两年的杀戮磨炼不为其他,只为了让自己能够习惯它带来的浓浓的腥味,以及使自己的身躯在往后能经受住更大更凶猛的血的狂澜的冲击。
黑暗中传来的争吵和谩骂震碎了轻盈的浮想。两个人在火光摇曳的篷子前大声地争执着,争吵声越来越激励,我甚至都能看到那两人额头上凸起的青筋了。突然一个人不见了踪影,另一个人则在原地茫然四顾。消失的人出现在四顾者的背后,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朝他的脑袋劈下……
我爬下树,木然地走到地上的那滩血浆跟前。
“怎么了?”
他盛怒未消,“呼”的一声挥刀指向我:“我告诉你!明天回去之后,你可别想在无先生面前表现自己,你必须走在我之后!”
“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杀了他吗?”我朝躺在血泊中的那个人蹲下去,把手贴在他的脖子上。毫无疑问,他确实已经断气了,而寒冷刺骨的杀气亦缓缓地把我包围起来。
“我当然会走在你之后,而且我会请求无先生让我成为你的附庸。”我抬起头,冷峻地对视那双布满了血丝和愤怒的眼睛,“而眼下我在担心这具冒血的死尸会招来毒蛇和野兽。”
“那就把它扔远点!用这个自以为是的混帐东西喂饱那些饥渴的野兽!这滩血会被雨水冲淡的,你担心什么?又丑又笨的家伙!”他睥睨着我,用命令的口吻厉声说道。
那个漆黑的雨夜,我拿起生锈的铲子,背着那具淌血的尸体走进了深幽的雨林里。回来时昏暗的天空已微微泛起了白色,疲惫不堪的我一钻进篷子里就死死地昏睡过去了,直到被直升机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惊醒。
巨大的气流撼动着松垮垮的篷子,盖在木架子上的干枯的芭蕉叶子发出折断的脆响。我用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躺在地上的他也醒过来了,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去,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等等,还是小心点好。”
他狠狠地往我脸上踏了一脚,把脚从我手里抽出来,又往我脸上踏了一脚,温暖的液体从冰凉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眼帘。他在跑出去之前还往我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螺旋桨的声音渐渐消沉下来。几缕苍白无力的晨曦穿过叶子的缝隙照射在我仰着的脸上,我缓缓抬起手,拭去混淆在脸上的唾液和血液。突然,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从外面爆发出来的一声巨响里还混夹着一声惨叫,之后四周再度可怕地沉寂下来。凄惨的叫声让我打了个寒颤,是那个家伙的惨叫。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我现在绷紧了神经,倏地从地上欠起身来,轻轻地拔出剑,几乎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在篷子后面砍出一个小口子之后,我悄无声息地从那钻出去,蹑手蹑脚地爬上篷子后边的一棵大树上。
两个陌生人站在直升机旁,穿着破破烂烂的他们明显和坐在飞机上的飞行员不是同一类人。一棵巨树倒在地上,一直深深地扎在泥土里的粗根现在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阳光下,大部分枝丫也被折断了,断枝深深地插进泥土里。一点殷红徐徐地从墨绿中凸现出来,慢慢地扩大着它的领土。我在横躺在地上的古树的繁枝茂叶中发现了我的同伴,他已经被砸得支离破碎了。
那两个陌生人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其中一个家伙,那个家伙简直比熊还要大,我都能想象得出他挤在那架可怜的小飞机里有多难受。他只用一只手就把那棵大树抬了起来,被他扔得远远的那棵残败的大树落地时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眼前发生的事让我看得目瞪口呆。
另一个相对比较小的家伙走到那堆烂肉泥边上,出神地看了一会,一种不满的抱怨声音从远处传到我耳边来:“在喜马拉雅山上杀了几年的雪人还不够,还要在这里杀了这么个冒失鬼才能回去!一点都不有趣,又臭又难看的雪人都比他有趣。”
“只有这一个?”
“这种无趣的家伙一个就足够了,还有更多的话我可受不了。”说完,他悠闲得像散步一样踱进了我刚从那逃出来的篷子,一会儿之后从篷子里传出气急败坏的叫声,“有人逃了!不管几个,立刻找到并且杀掉!这鬼地方又热又潮,蚊子又多,再多呆一会我都会疯掉!”
那头力大无比的怪物毫无警觉地向我这边靠近了,我弓着身子蹲在树枝上,松了松紧张得出汗的握剑的手,冷静地估算着他行走的速度和我落下的弧度,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到来。正如隐匿在黑暗伪装下的猫头鹰,安静地俯视着盯上的猎物,等待着粗心大意的猎物靠近……张开双翼,迅猛地将死亡带给毫无准备的猎物!
坚硬的利剑深深地刺进他的头颅,猩红的血花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他哀叫着,轰然倒地。
另一个家伙听到了声响,惊慌地从篷子里窜出来,看了看倒在我脚下的大块头,转而看着我轻蔑地笑了:“哟!看呐,一个披着熊皮的野小子……哦,一个丑八怪!就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有趣的吧。”
“拔出你的剑来,我让你瞧瞧,让你瞧瞧你是如何结束的。”
“你以为非得我动手你才会死吗?”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嚣张的笑声回响在暗无天日的森林里,“我可以控制一定范围内的野兽,而我很喜欢看着一个‘人’被下贱的兽类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我一定会从你身上得到很多乐趣的。”
“驭兽?”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忽闻四周的丛林深处响起了怪异的声响。
一头巨熊撕吼着从草丛里冲出来,充满敌意地对视着我,唾涎不止地从凶狠狠地磨擦着牙齿的口中流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背后传来了沙沙的声响,我转过头一看,后边一片黑呼呼的毒蛇正在扭动着细长的身体迅速地爬过来。
一声尖锐的咆哮让寒毛直竖的我惊惶地回过头来,一个黑色的矫健的影子极快地窜到上空,遮去了从枝叶的缝隙里穿透下来的点点光斑。是一只黑豹!它现在就快要扑到我脸上来了!
举剑!刺!飞溅出来的腥血喷得我满脸都是。黑影无力地落下,展开了巨熊立在我面前的一幕。
一个翻滚,使我在巨掌之下侥幸得以逃脱。
“唔!我要逃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在烟尘弥漫中渐渐显露出身影的野兽,撒腿就逃。
“真无趣啊!逃跑只会让我不高兴,我一不高兴,你的命也到头了!”被我抛我背后的男子说,他跨上巨熊的背脊,驾驭着黑熊追赶我奔来。
我不是一个不敢应战的懦夫,我逃跑是有目的的,我要为自己创造有利条件。
在葱郁的雨林中,我在众兽的追猎下拔腿狂奔。直到粼粼的闪光令人欣喜地出现在眼前,我放慢了脚步。
脚毫不犹豫地迈入了水中,走到水潭中央。这清澈见底的小水潭,将是我扭转战局、反败为胜的地方。
他得意洋洋地微笑着,骑着巨熊,驱赶着毒蛇走到水中,来到我跟前:“你想要巨蟒的钢躯将你窒息,还是熊的利爪将你撕裂?我宽容仁慈,就让你从两种死法中挑一种吧。”
看见他的自负,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愚蠢!愚蠢啊!”我将手中的剑指向下,那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的双眼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先是疑惑不解,最后像领悟到了什么似的,既激愤又惊惶,作着垂死挣扎的他立刻驱熊朝我奔来。
水,温柔地浸过剑尖,他们……它们安静地躺下了水中。
我将剑插回剑鞘,一个人回到直升机的着陆处。
“你一个人?”飞行员看了我一眼,又环视了一下四周。
“你的同伴呢?”
“都死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启动飞机:“上来吧。”
那天上午,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把我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看得透透彻彻。路上,我一直没有让疲惫的自己睡去,而是让自己睁大眼睛,好奇而仔细地看着我所生活着的世界。
我飞出了丛林,起初和我一起到达这里的却躺在这片丛林中化为作了尘土。我飞出了丛林,却没有飞出杀戮不止的日子。我好像飞出了丛林,却终究没有飞出去,我所回归的城市是另一片供我搏杀于其中的丛林。
我回来了,一打开机门,浑浊而焦热的空气便迎面扑来。“回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个字眼,我想我曾经有过家,但现在……家只是我脑海里一个空洞无意义的词眼。
在楼顶的迎接的几个人中,我看见了那张满目疮痍的脸,那张被疤痕掩去了岁月痕迹的脸。他张开双臂,微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来拥抱我。
这一突然而温馨的举动让毫无准备的我手足无措,在我背后轻拍着的宽大的手掌让我觉得好安心。尽管我好希望保持这样被他抱着久一点,但我还是轻轻推开了他。
“抱歉,无先生,我太脏了。”
他笑了笑,亲切地拉起我的手:“跟我来,孩子。”
他领着我走到地下室的门前,缓缓向我转过身。
“走进这道门,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能保证你对我的忠诚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我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那可能吗?不可能。我想,拥有恶魔一样的脸庞和背负着血色罪孽的我永远也无法被充满世俗偏见和善于排斥异己的世人所接纳。我要么从未出生,要么死在俗世庸人处心积虑的冷冰冰的阴谋下,要么……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的工具。至少,这样一来,我仍有一个停留在世上的理由。
我苦笑着点头诺许,笑他问得多余。
他推开门,领我走了进去。
“我跟你说过,你是玄族。可我没有跟你说过,你和我一样,是暗玄。你的血管里流淌着凡人污秽的血液,那真是很可耻的一件事。但那只是自以为是的明玄排斥我们的一面之辞!那些清高自傲、食古不化的家伙,他们的心胸就如他们生活的小圈子一样狭隘,出于他们狭隘心胸里的妒忌和恐惧,手持着‘正统’牌子的他们想方设法来扼杀和诋毁拥有强大力量的我们。即使是暗玄,也应在玄界拥有一席之地,可我们没有。我们一直被夹在高高在上的明玄和卑劣的凡人中间,在歧视和敌视的目光中痛苦地委曲求全。”
他的脚步停在一面厚厚的大玻璃跟前,目光落在那些盛着人体的巨大的玻璃容器上,阴沉下来的脸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声色俱厉地说道:“我绝不能再容忍这些事情发生了!我们杀了我们盯上的每一个明玄,克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从他们所睥睨的凡夫俗子的肚子里生出来。还要将他们引以自豪的血脉,提供给每一个需要的暗玄婴儿。我收容尘世间被命运遗弃的玄子,养育他们,锻炼他们……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玄界,夺取我们应得的权利!”
他低下头,微笑地对视仰头对视着他的我:“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里,奴役这些可悲、可笑、可恨的凡人。而你……我的兄弟,我的孩子。你将会在我的王座旁边谋得一席之地。”
我们继续走着,他拐进一个传出婴儿的啼哭声的房间,一会儿之后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他轻轻地把婴儿递到我怀中,还交给我一个小瓶子和一份印着详细资料的名单。
“一个小女婴。”我轻轻地晃动怀里熟睡的婴儿。
“以后她就交给你抚育了,她是和你一样流着玄族之血同时又混淆着凡人的血的孩子,你的妹妹。”他俯下身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你必须杀!用名单上的明玄的鲜血喂饱你的妹妹,并且带一瓶血回来,我们将会拥有更多的血液样本以及更充足的血源,以拥有足够的血液可以为我们的同胞提供供给。”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短促而轻微地呼吸着的小动物,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责任感油然而生。然而又感到对未来的不安和忧虑,为了这个小生灵娇柔脆弱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我不得不摧毁更多鲜活的生命。而她以后也注定要过上我所过着的日子,经历我所忍受着的无以言表的痛苦。
(四)
他送我新衣服,让我换下了身上的那张熊皮。他还送我一大笔钱和一间坐落在市中心的房子。我手里攥着那叠纸时说的“怎么用”惹起哄堂大笑,但我还是把那叠钱塞进了口袋里。我抱着婴儿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朝无送给我的房子的方向走去。
陌生而熟悉的街道展现在我眼前,昔日的回忆像潮水一样从记忆深渊里涌上来。在那片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践踏的地板上,我仍能看到父亲身体的轮廓。我在那儿驻足了一会儿,放弃到舒适的房子里居住的念头,转身走进了那道离别已久的街巷中。我情愿让自己忍受着小巷里污水发出的腐臭味道,也不愿走到外面同那些行尸走肉呼吸千篇一律的空气。
黄昏的时候,昏暗冷寂的小巷里响起婴孩的啼哭声。女婴的哭声让我手足无措,我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一睡醒,就放声大哭起来。我尽力作出各种各样自认为滑稽可笑的模样给她看,她却哭得更凶了。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八成是我可怕的模样吓哭了她,而我的矫揉造作的“滑稽”更是让她哭得更凶的原因。
哭声引来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停足注目,穿着朴素的她背上背着又沉又大的书包,站在巷口好奇地向我这边张望。当我转过脸取注视她时,她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颤,但她又很快露出纯真而又略带几分拘束的笑容,一双天真无邪的晶莹眼睛流淌着率真,目光在我和婴儿身上游移不定。
她是一个好人,是我这辈子遇上的最好的人……是那个引导我走出重重的血色迷雾的人。然而一开始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她走过来,向我伸出双手轻声地说“让我抱抱”的时候,我拒绝了她。
“我不会伤害她的,让我抱抱看。”她张动漂亮的红唇,微笑着说。
我犹豫不决地看着怀中啼哭的婴儿,最后无计可施的我只好把不断地扭动着的小东西放到她手上。
她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孩子,嘴里温柔地哼着一段优美的旋律,阴冷的夜雾在那双灵动的眼睛的睫毛上凝成露珠,在苍茫的暮色下闪烁着余晖特有的柔和的光芒,仿佛那是夜色下的世界被她感动而落下的泪水。让人烦躁的哭声渐渐低沉下来,直到最后又一次安静下来。
“她这是饿了。”她用温柔的目光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孩子,小声地说道。
“好神奇!你怎么做到的?”我惊奇地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呢喃低语道:“大家都说我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大概真的有吧。”说完抬头羞涩地笑了一下,把孩子交给我,“她应该会安睡好一会了。”说完便快步跑到了街上,匆匆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
我倚着墙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因不知如何使用而心里纳闷。在我纳闷的时候,怀里传来一阵虚弱的呻吟声,我低头一看那孩子,指甲跟黑玫瑰花一样漆黑。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抓起藏在垃圾筒底下的名单,带上放在墙角的剑,快步冲到街上去。
究竟这是错误还是正确的?我不知道。女婴正吮吸着从倒下的男人的颈动脉里喷涌出来的血液。我努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就像无所说的一样“十恶不赦”,但他真的是吗?我铁石一样冰冷顽固的心不禁产生了一丝怀疑。杀他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感到轻松……他有家,而我带着死亡、绝望以及没有尽头的痛苦去毁了他的家。就在他和他妻子在返家的路上,口中还念叨着“快赶回家给孩子做饭”,眼下他张开颤抖着的苍白嘴唇,用低沉无力的声音哀求我:“放过我的孩子。”
我没有刻意去寻找他们孩子的下落,怀里的婴儿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离开之前,把他冰冷的尸体拖到他妻子遗体的旁边,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认为我应该满足他。
我抱着孩子回到阴冷的街巷,在昏暗的街灯映衬下,我看见一个装有温热牛奶的奶瓶放在我坐过的地方。
她是一个好人。后来的日子里,她都有陆陆续续来看望被我抚育的女婴,每次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她会捎来精致的小点心,有时也会带来可爱的童装,有时还会拿来几件玩具。她拿来的东西都会让慢慢长大的孩子愁苦而瘦削的小脸展现出灿烂的笑容,她的脸那时也会露出由衷的快乐的微笑。她们的笑容就像温暖明媚的阳光,装满了这条短小的小巷,照耀着畏缩在黑暗中的我。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弄懂为何她欢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欢愉的脸色在刹那间便笼罩在一片阴沉乌云之下。
时光飞逝,八年后,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伶,也被送去了绝境接受血与罪的淬炼。
我站在飞机前,看着她慢慢地走上飞机的稚嫩的背影,看着这株被我用自己的罪孽与明玄的鲜血浇灌才得以成长的小苗,离别的哀愁一丝一缕地将我束缚起来。
“伶!”我失声地叫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她由于经受过多的苦难而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成熟些,她现出那张一直让因永远也不会终止的杀戮而感到疲惫的我略感欣慰的笑容:“怎么了,哥?”
“你要活着回来,懂吗!活着!”
她禁不住笑出声来,扛在她瘦小肩膀上的那把比她重两倍的长枪几乎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她正了正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会回来的。”
“她死了”,看着坐在飞机上的她我是这么想的,“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死了。”
她的离去并没有阻止我深沉业海的漫延,无情地淹没一条条生命,摧毁一个个家庭,为的只是壮大无的势力,以及……让自己的同胞能够活下去。
两年后,我被打败了。对方比我技高一筹,三个回合就打折了我一支胳膊,我只好带着战败的羞耻和伤痛狼狈而逃。我步履蹒跚地在黑夜里摸索着回到藏身的街巷,眼幕突然一黑,头晕目眩地倒在了地上……
仿佛是从梦境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将迷迷糊糊的我唤醒过来。我睁开沉重的眼皮,伸手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我不知道我在哪。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覆盖着轻薄的被子,被单上被黑色底子衬托得更为显眼的含苞待放的娇柔白花似乎正在幽暗中冥冥地散发着香而不俗、清而不淡的香味。我从来都没有在床上躺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轻柔的床褥所带来的春日般的暖意和不可思议的安心的感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香味,再次闭上眼睛正欲沉沉睡去,才发现萦绕在耳边的轻微而冷寂的哭泣声并非来自梦境。
我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夜风从窗外吹送进来,温柔地掀起白色的纱帘,让柔和的银光泼洒在窗前。一个人蜷缩在窗边的墙角里,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人……是那个女生,十年来一直都有为我提供帮助的那个女生。全身都在微微发抖的她把头埋进臂湾里,一只颤抖的手里死死地攥着的匕首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峻的寒光。我疑惑不解地从床上坐起来。布料摩擦的唏嗦声惊动了她,猛然抬起挂满泪痕的脸,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惊恐而又怨恨地瞪着我看。
我看见床头有一个小相框,便拿起来看。煞白的月光之下,照片上的人物的笑容突入我的眼帘。手不由得哆嗦起来,手中的相框仿佛比一大块铅石还要重,坠然落下。
“我……你父母……”
“果然我做不到呢,”她无力地将手中的匕首扔到床边,神情恍惚地说,“明明只要一刀,仅仅只需一刀,煎熬了我十年的血海深仇就能烟消云散……我却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从床上欠起身,捡起地上的匕首,看着泛起冷光的锋利的刀锋:“为什么做不到?就算你现在再拿起这把刀,结束我的性命以终结你的痛苦,我也不会在乎。”
“但我在乎!”她严厉的声音在这黑暗的小房间里爆发出来,“我不愿让自己变成你!我怕我一旦出轨,在余下的日子里,我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因为我是一个杀人犯!你看看……你看看你!”她勇敢地盯着我的眼睛,带着质问和怜悯的眼神盯着我看,仿佛看透了我卑劣的灵魂,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心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你有想过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你就像一个没有自由意识的杀人机器。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好人吗?”
好人?我的想过让自己做一个好人,一个普通人,而且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世人会接纳我吗?尤其像我这种十恶不赦的罪人,真的能被这世界所接纳吗?我来到这世上所能做到的,似乎只有杀,杀……杀!如果我放弃了杀戮,我还有存在在世上的必要和理由吗……但是,杀戮真的是我出生的理由吗?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一阵子,最后把手里的匕首放在床头,提起摆在床边的我的那剑,转身向门口走去:“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照顾。”
“你叫什么?你别去杀了,好吗?”她从地上站起来,用发抖的哭腔问道。
我闭上眼,让自己沉重的灵魂坠入记忆的深渊里去,穿过结冰的空气,坠入到流淌着暖流的谷底里去。那儿……那儿正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轻轻的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叫……我叫……我名字叫……阳和。”是什么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是某种觉醒的东西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
我飞奔在街道上,径直朝无的研究所跑去。
我猛地推开研究所的门,拨开试图阻拦我的守卫,向的地下室尽头奔去,仿佛在奔向我渴求的新生。
我推开最尽头的门。无正站在房间中央向坐在椅子上的人讲话,似乎被我打断了,他转过身,微笑地问道:“你带了新的血液来了吗?”
视线的余光发现几个孩子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注目细看,那分明是我养大的伶,但和我认识的那个天真可爱的伶相比又多了几分冰冷,那冷冰的对视着我的眼睛里似乎还有几分憎恨。
“伶?”我又惊又喜,“真的是你!”
可她却没有任何亲热的举动,冷眼看着我。
“对,她回来了,真是一个厉害的孩子呢。”无向她走过去,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眯起眼睛享受他的爱抚。
他又向我转过脸,好奇地打量着我:“你怎么了?怎会弄到遍体鳞伤。”
“我不想再杀下去了……我不要再在你麾下做事了。”我面对着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积郁在胸口的压抑感顿时变得轻松了。
他一动不动,惨不忍睹的脸渐渐渗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久久之后,他用疑问的口气说道:“这么说,你是要背叛我咯?你说说……一把剑如果不是用来斩杀,而是用来装潢,让它生锈,还不如毁了它呢……你说是不是呢?”
他死死地盯着我看,突然从胸膛里爆发出一阵阴沉的冷笑,转过脸对坐在他身边的伶说:“杀了他。”
她机械地站起来,舞动手中的长枪向我步步逼近。
“伶!”我向后退了一步,“你忘了是谁养大你的吗?是我养大你的!”
“不是你,养大我的是无先生,还有那些被你屠杀的明玄。”她把长枪对准我的喉咙,只要尖锐的长矛再进一寸,我的脖子一定会被她刺穿的。
“我不想伤害你!停下来!”我紧张而急躁地怒喝道。
突然,她倏地把矛头指向无,回过头来用冷峻的口气对我说道:“逃啊,快逃吧。”
“笨蛋!”我快步跑上去,一胳膊把她夹起来就拼命往外跑。背后传来了无气急败坏的怒号:“杀!把背叛者就地处死!”
原本打算跟无同归于尽的我不得不抱着一个有勇无谋的笨蛋在地下逃窜。很明显所有的守卫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个个身怀绝技。那次真是我打过最痛快的架,在我逃出生天的之后,我丢了两根手指和一只眼睛,肋骨也断了几根。万幸的是我带着她,毫发无伤的她逃了出来。
逃出来的第一时间,我想到的就是去找她。我找到她,把凑了很久的钱和伶交给她:“带着这个孩子离开这里。”不知情的她还唠叨着要给我的伤口进行包扎,她完全被浑身被血浸透的我吓懵了,直到我再次要求她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的时候,她才匆匆忙忙地带着孩子消失在夜幕下。
我也没有继续逗留,曾为其中一员的我深知这个杀手组织的高效率,如果我再不离开,他们很快就会追到来的。
我逃到了荒郊野外,在一片自己认为隐蔽安全的地方定居落脚。
我在一棵老柳树下搭建了一座小屋,屋前有一条清澈明净的潺潺溪水从葱茏的高山上奔流下来,蜿蜒曲折地向生机盎然的树林里。我在屋前的一片空地上耕种各种农作物——水稻,蔬菜,水果……每日都能吃到自己辛苦劳作得来的食物,心里不知不觉便充满了对生命和自然的崇敬和热爱之情。只是,待到每天暮色重新降临,黑暗活跃而光明渐渐消亡的时候,我站在山上眺望着迤逦远山在余晖下的深沉轮廓和飞鸟孤单的背影,心里难免升起孤独的雨云。
后来,我回到原地,打听到她的名字和下落,决定给她写一封信。但我不识字,只好托邮局的人给我代写了一封。
我是这样写的—— 宁意:
好久不见。我希望你们还好,小伶并没有带来太多的麻烦吧?
我很好,我现在在郊外生活,我想我现在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农夫了吧,尽管我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农夫。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小伶来探望我吗?我一直都很期待能够再见到你们。
我的家其实很容易找到。你回到这个城市之后,立刻乘车南下。在郊外的公路上你会看到一株歪歪斜斜地立在路边的被雷劈开的老榕树,你在那儿下车,往树边的泥泞小路走下去。之后你会发现自己走进一片竹林里。我很喜欢那儿,竹林里的空气总给人清新冰凉的舒坦感觉。当清风吹过的时候,你闭上眼睛,还会听到微风中夹着的妖精的欢声笑语。你踏着黑色沃土上的竹叶继续前进,走进南面和竹林连在一起的松树林。不要被这茂密的松林下的阴森气氛吓退了你前移的脚步,其实这座森林是温柔而可爱的,在寂静的树林里总会有一群灵巧的天才音乐家展示它们婉转圆润的歌喉,葱郁的树叶缝隙里往地上投下块块明亮的光斑。树林里有一道欢快的溪流从中流过,你不要让小伶贪玩,她看见清澈溪水里的鱼儿一定会忍不住要到水里去捕鱼的。你顺着小溪的上游走,绕过一座长满了绿油油的嫩草和开遍了牵牛花的丘陵,很快就会看到座落在溪水旁、柳树下的我的家了。
我很希望你们能来,你们会来吗?
阳和
-
信寄出的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她带着伶来了。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抛下手中的农具,顾不上身上的汗水和泥浆,冲过去将她两人拥抱。
我把我栽种的蔬果摘下来给她们尝尝,还用自己的农作物给她们做饭吃。
“嗯!味道真新鲜呢,都是你种出来的?”她吃惊地说道,嘴里嚼满了青翠的蔬菜。
“嗯,多吃点。”我全然不顾她们是否吃饱了,不停地把大盘子里的蔬菜往她俩的碗里夹。看着她难堪的笑脸,我突然发现——遇上她,是我生命里最幸运的事情,她教会了我宽容,她的大度带着我脱离业海。
我真的好希望她们能够常来。她们来的时候我喜不自禁;她们离开的时候,我总要跑到高高的山上,用唯一的一只眼睛遥遥地眺望她们远去的背影,心里的辛酸总要涌上眼帘化作泪花朵朵。
每次她们走之前,我都要问:“你们还会来吧?”
“嗯。”她总是认真地点头许诺,然后牵着频频回首的伶的手远去。
她们给我的感觉,大概就是家人的感觉……让人无法割舍的感觉。
后来她也有来,有时候她会带着伶一起来,有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来。她告诉我,伶是因为去上学了所以来不了,后来她还带着骄傲的神色掏出一张试卷,说是伶的答卷。尽管我不识字,但看到卷子上工整的答案和清秀的字迹,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
最近她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今天她也来了。
“你不用工作吗?”我放下手中的活儿,在荫凉的柳树底下坐下,坐在她身边。
“我学你,”她对我眨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把老板给开除了!”
黄昏时刻,她又要离去了,因为她要赶回去给伶做晚饭。
她徐徐地走过金黄的稻田,白色的裙子在擦过沉甸甸的谷穗时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恍惚的暮色温柔地笼罩在她身上,给人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感觉。
“你是谁……天使吗?”我看着她的身影,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她在稻田中停下了脚步,向我转过身来。
“哦……我问你还会来吗?”
“嗯……你这么想我,不如……我们结婚吧?”
她站在反射着温柔暮光的金色稻田中,像夕阳一样泛起阵阵醉人的红晕的脸正羞涩地微笑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