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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原创][非jx][中]错落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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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学子

我只是选择了寄生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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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清风

发表于 2010-8-12 20:5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错落组曲
(BY:霰雪飞扬)
序章——前奏曲 故事商店
眼睑感觉到了阳光。我睁开眼,看见金色正透过厚重的呢绒窗帘照射进我的房间,时钟的指针正好对准7点。我起身,拉开窗帘,房间顿时明亮起来。洗漱完后,我打量了一下镜子里将红色长发梳成发髻的的优雅女子,微笑一下走到大门,将牌子翻成“开业”的字样,走进厨房,将一锅水放到煤气灶上,拧开开关,准备为自己冲一杯珍珠奶茶。
挂在客厅里的铃铛发出了响声,昭示着有客人来了。我走进这个办公室兼起居室的地方,微笑着说:“欢迎光临。”
令我惊讶的是,今天的客人量远远超出平常的。看上去文静乖巧穿着学生服的黑发女生,有着黑色卷发和绿色眼睛的异国男生,黑色西装外交官打扮带着黑框眼镜却显得威严不足的黑色长发女子,右手腕处缠着厚厚绷带发质硬硬地上翘的少年,一共四个人,他们都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露出一样的眼神,望着我。
那样的眼神,叫做忧郁。似乎会是一桩大买卖呢。我笑了,再次向大家招呼:“欢迎光临‘银凉故事店’。我是店主,银凉。想要交换的,封存的,倾吐的,出售的故事,这里一律替大家处理。”
是的,这不是一家普通的店。这里所做的买卖,是故事。我听想要倾诉的人倾诉它们的故事,收取他们的报酬,再将它们写下来,出售给想要阅读的人。眼前的四个人,看起来都有彼此的不能被知晓的,或悲伤或温暖的故事呢。
你的故事,请告诉我吧。无论是你想要遗忘的,还是想要铭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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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选择了寄生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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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清风

 楼主| 发表于 2010-8-12 20: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一 卡农 记得我们曾经存在
菲上贴吧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同人被莫名地顶到了第一页,她的小说一向是被人无视的料所以心下有些惊讶,点开后,一行黑字映着惨白的电脑屏幕,醒目地跳入她的眼帘,如此生硬,让她眼眶发热,几乎想哭:“写出这种东西,也好意思发上来,小学没毕业吧。”发贴人:莉娜•因巴斯。
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想也不想便敲起了键盘:“随你怎么想我的文章。只是我认为,任何一部小说都是倾尽作者心血的,不可以被随便嘲笑的。你这样还算个作者吗?”
没想到莉娜竟然在线,她很快回复:“我是水民,不是作者。水民看小说,不写小说。但水民往往比作者更明白什么是真正好的小说。再说你写的是同人,不是原创小说。你不需要想人设,制订世界观,甚至构架某些剧情,但你依旧把它搞砸了。你这样也算对得起构思那些漫画的作者吗?”
菲盯着屏幕,刚刚充盈全身的激愤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仿佛力气也在一丝丝地被人抽空,在莉娜毫不留情却又字字入骨的攻击下,她终于败下阵来。这时电脑的音响又“嘟”地叫了一声,菲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开对话框,莉娜的后一句话便又紧跟而来:“我说你啊,平时多给我看看其他作者的文章,吸收些别人的长处再下笔,省得浪费了你的那股灵气,看得我胸闷。”
菲一时失言了,过了好半天,才留了一条言给早已下线的莉娜•因巴斯:“就不能说得更坦率些么?真不可爱。”
那之后两人的关系竟变得空前地好起来,菲依旧写着无人问津的狗血小说,莉娜也依旧来无影去无踪地潜水灌水,莉娜不愧为水民,有时第一页的最后回复全是她的名字,但是内容,除了有时给菲一样的写手几条批评得不留情面的留言,更多的时候,是一连串很有代表性质的“DDDDD”,敛了伶牙利齿的声气,空虚没有意义,仿佛光为发贴而发贴。应该说莉娜本就是个为存在而存在的人,不断地在贴吧里闪现又消失,上线下线,很少回复别人的留言。菲不止一次地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她从哪里来,从事怎样的职业,过着怎样的人生呢。了解一个代号背后的层层叠叠,是这样一件奇妙的事情。终于,在菲的一篇同人第一次被加为精品后,由菲这方提出了见面:“呐,有空的话不如出来吃顿下午茶吧,多谢你一直给我提的意见,我离梦想又近了一步呢。”
提示音轻响如同谁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我无所谓啦。我只是不断,让自己的梦想寄生于别人身上罢了。”
印刷提后似乎可以看见莉娜带着微微的嘲讽仰望天空,视野里一片黑暗不见星空的空洞。

在咖啡馆门口看见穿着约定的衣服的女子时,菲有微微的惊讶,莉娜不是她想象中的非主流,不长不短的头发染成褐色,干净利落地在脑后扎成俏皮的马尾辫,T恤衫和休闲裤,除了眼中不知原因的游离和冷漠,再无其他出格之处。菲迟疑地走上前打招呼,莉娜看见她,等待时的神色忽然一扫而尽,笑容有些活泼的挑衅:“哟,小菲仔,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是个中规中矩的好孩子呀。”
“……好吧。我确实相信,你是莉娜•因巴斯了。”
初夏的星巴客冷气依旧开得充足,两人在柜台买了饮料和甜品,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菲发现莉娜看见甜品就不要命得像个小孩子,叉子挥舞在空中侵占到菲的盘子,害怕别人抢去一样地狼吞虎咽,和那个同她共有一个名字的动漫角色如出一辙。菲无奈地微笑,放弃了和莉娜展开餐具上的战争,索性将整个盘子推给她,托住腮边最后一点笑意拨拉着冰块间的吸管,BLACK SHAKEN TEA LEAMONADE甜得让口里腻了,不知过了多久,莉娜才突然发觉了菲的存在似的,停下对蛋糕的进攻,却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啊,不得了,一不当心把你的份也吃了。我重新替你买一份吧。”
“不用了,你请便。本来我也说要谢谢你的,就当是我请你好了。”黑色刘海下,菲眯着眼睛抿嘴笑。
莉娜停顿了一下动作,然后勉强抬了抬嘴角:“没有想到,这么多年,第二个让我蛋糕的人,竟是你。”
那句话,菲没有听懂。但是菲一直记得,那天透亮却不灼热的阳光,以及莉娜在阴影中形成鲜明对比的笑,绝望得好像要将世界的一切都嘲笑殆尽,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却觉得,很美。
莉娜喜欢听歌。喜欢仓木麻衣和青山黛玛的莉娜说一口纯正优雅的日语和英语,视频聊天的时候莉娜带者那一脸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笑对菲说她誓死要改变人们对中国人说的日语都是关西腔和日本人说的英语都是日本腔的成见,菲还是维持着那天在蛋糕店的姿势,托着腮静静地听完了莉娜传来的一整首她新近喜欢上的歌手rurutia的《爱し子ょ》,然后在那些陌生的音节中,几乎是心血来潮地填入了中文的歌词。对现在的菲,动笔已经几乎成为了一种习惯,大片华丽的文字在笔下自然地铺展成章,开始的幼稚和苍白尽数褪去。意识到这一点的莉娜和着旧的旋律轻声哼了几句厚,终于在眼角变有了微微的笑纹:“呐,小菲仔,我就权当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收下了唷。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回礼的,翻唱出来了发一个音轨给你吧。小菲仔的文字也成长了呀,看来真的有好好在努力呢。”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不厌其烦的客套“不,其中也有莉娜的功劳”也不符合她的性格,于是菲只有沉默地点头,却像忽然像起什么似地说道:“莉娜,很少笑呢。”就算笑,也只是眯起眼睛,嘴角上扬到一个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的弧度,淡淡的,还是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至于真心的开怀大笑,菲从来,从来都没有看过。
“小菲仔时常笑?”屏幕那边的莉娜不动声色地点了一支烟,菲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已经成年。这种感觉有些微妙,但并没有影响她点头如实回答:“嗯,会笑啊。比如和学校丽的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讲到一个笑话的时候,愿望实现的时候……”讲到一半的时候件莉娜隐没在烟雾中的脸没有丝毫的感情变化,便不由得渐渐住了口。莉娜倒像是不怎么在意,若有所思地凝视这那一点烟头的光亮,沉吟般地说:“嗯~这样看来,小菲仔是一个拥有很多快乐回忆的幸福孩子呀。我不是不笑,只是我还没有遇见呀,那些可以让我如此欢笑的事物。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值得我笑的存在罢了。”香烟缓缓燃尽,seven stars略淡的香气掩没了情绪,莉娜掐灭了香烟,睫毛盖住眼睛,沉入静寂。
在几近窒息的沉默中,菲的声音近乎欢快地,有些不合时宜地响起:“是么,那太好了。”
莉娜猛地从烟的余烬上抬起头,挑了挑眉毛,似是征询。纵然大半夜地被人这么盯着有些脊背发毛,菲依然若无其事地拂开挡住视线的黑色刘海,笑容灿烂:“因为,莉娜只是因为没有笑的理由才不笑的对吧,并不是因为不会笑。这样的话,莉娜总有一天会遇见快乐的事,然后露出笑容。这至少没有不会笑,这么悲哀啊。”
菲说完后,莉娜有些发愣。几秒钟厚,忽然以菲从未见过的姿态,开怀大笑,笑到整个音响里都在嗡嗡作声,笑到菲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笑到最后莉娜擦着眼角,喘着气道:“哎呀,还好没有涂眼影,不然真要花得吓坏小菲仔了。不过,小菲仔……”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小菲仔。”莉娜的声音总是有些飘悠,像是透明的,却很坚定,有着不容置疑的信念。她应该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吧。
“嗯,我也是啊。能遇见你,莉娜,我也觉得,非常地,高兴。”同样是笑着,放下心来的菲把过麦克风,说出那句话,作为一天的晚安。母亲走了进来,提醒她别和陌生人聊得太晚。她乖巧地关了电脑,在心里轻轻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而莉娜,也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呀。

有时候,莉娜会在奇怪的事情上紧张和显得神经质。比如她对菲每天早上为了提神而喝的一杯咖啡就显得非常不能接受,三番五次地在她的耳边唠叨,后来菲不得不诓骗她说已经不喝了才罢休。对菲熬夜的习惯,莉娜也经常大发雷霆,激烈到了让菲惊讶的程度,有很多次菲都被迫关了聊天工具,断了网线,在莉娜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码着她的小说。菲时常感到疑惑的是,像莉娜那么洒脱的人,为什么偏偏会拘泥于这种她都不会在意的小事呢?
“晚睡对身体不好啊,小菲仔。”莉娜右手夹着烟,皱着眉说,“小菲仔是学生,本来睡眠质量就不能保证了,干嘛自己还要虐待自己。”俨然是说教的口气,用莉娜独有的淡定语调说出来,有种不搭调的滑稽。
“睡不着是我自己生物钟的关系,我有什么办法。”平时被老师和家长约束惯了,但是对莉娜,菲还是忍不住小小地顶一下嘴,“再说,莉娜自己还不是我每次看到的时候都在抽烟,抽烟比晚睡,对身体更不好啊。”
“真是的,不听话的孩子。”仿佛是很无奈使得,笑意在莉娜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中缓缓浮现,虽然很轻微,但是近来,莉娜好像笑得更经常些了。“我和,和小菲仔不一样,我不需要健康。”
被莉娜语气中像是对待笑孩子的宠溺弄得不爽起来,菲不满地嘟起嘴:“那成为了大人之后,就可以不好好照顾自己了码?抽烟熬夜,就像那些非主流小说里写的一样?那我还不如不高考,一辈子读高中算了。”
大概是对菲的言论实在忍俊不禁,莉娜终于哈哈地笑了起来,几声清浅的送气之后,那种露出过好多次的绝望,忽然又重回到她脸上莱,她恢复了面无表情,从菲疑惑的凝视中移开视线,望向不知何处的虚空之中:“不是的。是我自己,不好好照顾自己罢了。小菲仔,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幸福的,明亮的,单纯的。和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我永远无法拥有的,又最羡慕的,那样的生活。”

呐,莉娜,其实我一直在像,用什么方法可以驱尽莉娜眼中那种绝望的情感。那样的绝望,仿佛一辈子都无法得到幸福的沉沦,我再也不想,从莉娜的脸上看到了。
小菲仔,你什么都不用作,只要继续你现在做的事,就好。有小菲仔陪着我度过这段时光,我真的,非常快乐。快乐到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遮掩高的心情。我的绝望,是我自己的原因,小菲仔已经给予了很多,多到你自己,都没有自觉。谢谢你,小菲仔。
莉娜这样的说话方式,好奇怪,好像马上,就要分别似的。
嗯,说的也是。但是近来,我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说话的啊。人在世上走一遭,没有谁是不分开的啊。永恒只不过是小菲仔小说里的美好,实际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嘛,小菲仔要是像相信的话,我也不会阻止啦。
偶尔也是要,相信一下的吧。比如,莉娜和我的关系,就是会永远的呢,不是么?
……嗯,是啊。
莉娜<小菲仔,你知道么,我原来想,在最后我只欠你一句谢谢,我把这还了,就可以了。我没有想到,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莉娜<对不起,小菲仔,我本应该保护你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幻想和希冀,那些糖果,童话,布娃娃。但是,对不起。>
那次谈话后的一连很多天,菲都没有再见到莉娜,不管是网上,电话,手机,显示生活。通过光纤电缆维持的关系就像是攀附在蛛丝上的昆虫,断裂了媒介,一切便都尽数崩裂。然后,是学校里接踵而来的课业和考试,忙得菲无暇去想关于莉娜的事,连构思小说的时间都没有。再后来,菲得知了莉娜的死讯。和她初次见到莉娜时的场景一样,冰冷的屏幕,白底黑字,通报者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这,巧合得有些讽刺。
拂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小说原稿,菲猛地拉出键盘,近乎疯狂地在虚拟世界中她所能想到的地方搜寻这有关莉娜的信息,不可能,她不相信,莉娜会一句话不留就这么离开她的世界,虽然她一直感觉得到,她在乎莉娜多过于莉娜在乎她,但是,她绝不会一句话都不说的,绝不会的。因为她说过的,莉娜,她说过的……
“嗯,我和小菲仔的关系,是会永远的啊。我答应你哦,小菲仔。像小菲仔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会抛下啊。”
“小菲仔,有你陪我度过这段时间,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小菲仔,谢谢你……”
骗子,骗子,骗子,莉娜•因巴斯,你这个大骗子!怪不得以前别人总说不要太经常上网,很容易被骗,原来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说好的,明明说好的,莉娜你为什么……菲正欲直接按电脑主机的开关莱结束这无望的一切,忽然看见自己邮箱上的一行小字:未读邮件:1封。她用颤抖的手点开,是陌生的地址,但是抬头,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对不起,小菲仔。”莉娜少用的郑重其事的口吻,让心一阵沉重。邮件的内容,是大段的文字,齐整地排列着如同将莉娜作为水民的生平所有的字数都用去了,所叙述的,是莉娜的故事。
“哟,小菲仔。你听到我这么叫你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骂我了,但是我所能作的,也只是说一句和邮件主题一样的话,对不起,小菲仔,对不起。你如果不肯原谅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了。你明明是个好脾气又善良的好孩子,我却是第一个教会你恨的人。别担心,我已经去下地狱了。但是我想,在那之前,至少告诉你吧,有关我的故事。以及为什么我会如此狠心地抛下你的,最初的原因。”

上大学的时候,遇见一个少年,笑容干净澄澈。这样的男孩子到哪里都受人欢迎,而我向来秉承喜欢的东西就要坦率地,勇往直前地去拿,所以在经过近乎疯狂的追求,例如一次不落地去看他打篮球,在脸上化五颜六色的妆好让他第一个看见我,留长发作为为他加油鼓劲的旗帜,告诉每一个人我喜欢他,喜欢到了在操场中央大声吼叫的地步,等等以后,他的笑容,终于属于我了。恋爱的过程倒是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八点档剧情,在他的笑容丽我度过了大学的四年时光,进入离他很近的单位工作,然后结婚,一切都仿佛那么顺理成章,当时仅有24岁的我,甚至就这样框定了接下来的人生,总觉得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以后我们会有个孩子,好好养他长大,然后互相比试谁的白发长得多,许多人一生都追求不来的幸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我们几个月甜蜜的艰辛换来了。一直认为最愚蠢的就是那些为了梦想和恋人分开的人,在一起,不就是你们付出那么多心痛和眼泪,最后想要达到的目标么?那么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呢?傻透了,真是傻透了。
倒也不是故意像用什么煽情桥段来冷你,不过她真的对我很好。他会留给我他那一份的蛋糕,做掉力所能及的家务,包容我的一切任性和霸道,我常常在清晨第一缕光照进我房间的时候倚在床头对他懒懒地笑道:“利啊,这世上,真没有第二个,和你一样好的人了。”
被我说中了。他在与我结婚三年后的冬天,就住进了医院,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医生说他是过度疲劳导致胃溃疡和脑溢血并发,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所致。他摘下白口罩,唇角的弧度淡定而冰冷。
他的确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熬夜,每早起来的时候都会喝一杯浓缩黑咖啡,苦味让他的眉心都皱起来,我常常会感到心里一酸,我以为这就是爱他关怀他的一种方式,却忘记了每天又要工作又要作家务的他是多么辛苦。他对我的爱情压垮了他,所以他以这种方式放弃了我们的道路,从我的人生中,离开了。
之后的事情你应该料想得到,我的一切动作都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缓慢,沉默,僵硬,家人被我的状态吓到拼命介绍别的男生给我认识,多数都在相亲的第一眼便被我否决。其实我倒宁愿他们拼命地责骂我对他的不关心,让我再也不要振作起来那样狠狠地斥骂。在我的心里,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他的温柔,他的优秀,以及他给我的爱,全都是,无可替代的。光是看到他们望见我抢甜食就大惊失色的样子,我就内心犯呕。
呐,小菲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明天还要到来?为什么世界不在他离开的那一天,一同毁灭呢?
我给自己定吓了一个期限,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我没有遇见一个,能像他一样包容我的人的话,我就去找他。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希望我这样作,但是他一定会包容我的吧。我对他,这样疯狂的爱。因为他是这样好的人。
定下目标后人生像是突然有了希望,这三个月丽,我依旧吃饭,睡觉,看书,洗澡,相亲,在日历上划去一天,只是比之前更主动地作这些事,不再像之前饿到快虚脱了才想起来泡方便面,因为我想,就连做这些事的机会,也在一次次减少,至少也要把这些回忆,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吧。我还作了一件事,那就是上网。我用利的昵称和密码,登录了所有他去过的论坛,走遍所有他踏过了的网络区域,代他说完没有说完的话,替他拿到没有拿到的积分,看看他所看到的景象,见见他所遇到的人,他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一切的,我都想看。相信你也猜到了,对,莉娜•因巴斯不是我,或者说,原本不是我。记得当时我还因为他对这个角色的喜爱吃过醋呢,导致最初登录的时候心里还不太舒服,呵呵。虽然他说过我抢蛋糕的样子像她。不,应该是她像我才对,哼。
这些前提之下,距离期限还有一个月的零八天的时候,我遇见了你,小菲仔。你让我想起了我本该忘却的情感,比如笑,比如哭。和你一起度过的这一个月零八湉,真的很充实也很快乐,快乐到让我昨天站在窗口,望着俯瞰大地的星辰的时候,迟疑得不像我自己。那个决定了就去做,决不改变的女子。
昨天,是残留时间的最后一天。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做了。因为我,终是不能与你度过余生。我就算了,我不能毁了你。对不起,小菲仔,是我任性了,我将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比我坚强。你说过在学校里还有朋友的,所以仅仅失去我,对你的生活应该影响不大。我还故意挑了你下线的时候写这封邮件,因为我怕如果被你劝阻的话,我也许就没有,那纵身一跃的勇气了。对不起,小菲仔,对不起。
这应该是一次带有疼痛的飞行,不是每个人都能体验到的啊。
P.S:现在你挖的那个坑啊,让主角死掉比较好。这样才是这个世界的荒废与绝望。
                                                                                          FROM:莉娜•因巴斯

整页整页的文字,仿佛演万人生这场戏的莉娜终于在台厚摘下面具,撇下一切的浓妆艳抹,静静地吐出最初也是最后的真实。有好多个“对不起”,使得文字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菲怔怔地坐于电脑桌前,心里忽然失去了所有抱怨,咒骂或是责怪的言语,唯有眼前,缓缓浮现出一副看似不相干的画面莱。
有一段时间,莉娜每次邀请视频聊天的时候,菲的音箱丽总会播放这那首莉娜推荐的《爱し子ょ》。莉娜于是撑着头,用带点玩味和无奈的笑容问道:“我说小菲仔啊,这首歌你听那么多遍,都不会厌吗?喜欢的歌,我可是从来都不敢天天都听的。要是因为厌倦而失去了最初的感动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么。”
听见如此富有莉娜风格的问话,菲不禁又露出了招牌温和而内敛的笑容:“不会厌啊。因为这是莉娜推荐给我的啊。真正喜欢的东西,再怎么都不会厌。就像我和莉娜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厌烦一样。”
“真是的,会说话的孩子。不过,也是难得的呢。天天见到小菲仔,却第一次,没有厌倦。”……

那天晚上,菲没有听莉娜的劝告早早上床休息,而是将那首她改动的莉娜演唱的《爱し子ょ》播放了一整夜,对着早已闪烁着保护的电脑屏幕,忽然,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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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12 20:58:31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二 幻想曲 CULTURUAL SHOCK
KYLE第一次见到ELVIRA,是在高中时期的夏令营。她坐在人群中,安静中带点微笑的样子与周围热切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黑色的头发和眼睛仿佛宣告着她异国人的身份,手中的书脊上写着奇怪的文字,因为高中修的是那一门东方的语言,他带着一种好奇走进她,拘谨却热情地招呼,嗨。
她有些惊讶似地抬起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向她搭话。但是她却依旧用礼貌回应,你好。
可以让我看看你受伤的书么。他这样要求。她眼中的疑惑更深了,却还是将书递给了他。那书有点重,有很明显的被看过的痕迹,却被保护得很好,像是刚刚入手。他草草地翻过一遍,老师皮毛而有限的授课根本帮不上理解的忙,他郁闷地想要在不知所云之中将书递还给她,转瞬之间却又改变了主意。
“请问,你能不能把这一段读给我听?用中文。”望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有些抱歉,刚想说些什么来圆场,她已经将书接了过去,顺着他手指的那一章节轻声读起来,学了几年中文,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国家的语言是如此流畅轻柔,不是老师和他说的那种生硬艰涩。他入迷而热切地听着,但是转瞬她已经读完,几乎是紧追不舍地,他接着问:“那个,你可不可以再把这段的大意讲一下?”
她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他猜她心里肯定在想这个家伙怎么这么惹人厌。纠缠不休还总是让人做奇怪的事情。但是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对我们国家的文化这么感兴趣的人呐。你真有趣。那笑容有安静不张扬的温柔,令人安心。
他发觉她说的是英音。在这个节奏飞速灯火通透的国度,显得格格不入却优雅。
他记得她说,那是一个关于相爱的人不得不分开的故事。因为绝望才美丽。

那之后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要去散步。他们也理所当然地站起来跟在大伙身后,草坪上带有雨后初晴的清新气息,脚踏上去的触感柔软潮湿。走路的时候ELVIRA就又沉默下来,对一帮人热火朝天的海聊报以事不关己的表情,却又好像并不是轻蔑,只是心不在焉,KYLE叫了她好几声才反应过来,然后笑着说抱歉,我走路的时候经常喜欢发呆,所以不太认路,总是搞不清方向呢,呵呵。
他刚想问发呆都能这么入神到底在想什么,迎面却走来了一个个头小小样子柔弱的小女孩,拦住ELVIRA问路。ELVIRA的脸上露出了她一贯的平和安静之外的迷糊,少有的孩子气的可爱,他不禁微笑。本想留下来等,但走在最前面的室友在不耐烦地高呼他的名字,他只好赶上去应答。一行人继续说说笑笑着走远,他不断地回头望,只是不见了她的身影。回到寝室后好久,围在走廊上聊天的人们才看见她从宿舍的那一头晃过来,一脸无所谓的笑,只是前额的头发被微微汗湿,像是走了很多路。他忽然觉得好抱歉,于是他走到她面前,给了她自己的手机号码。身边的室友用力用手肘击他,你这小子,眼界挺高啊。ELVIRA长得是蛮可爱的啦,而且也很厉害,英语和学习都不输给美国人,但就是有点奇怪啊。你就不怕经历CULTURAL SHOCK?
他充耳不闻,只是注视着她将他的号码输进手机里去,大概是要将输入法从中文切换到英文的缘故,她皱着眉,一个一个键按得很慢。这个动作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高兴,有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只是那个被认真对待的手机号码,她从未拨打过。果然是因为国际长途太贵了吧。

其实给不给手机号码都没关系,因为他们经常见面。她的室友和他的室友正在交往,所以两人经常在各种聚会中碰到,他们也经常在各自的房间聊天。ELVIRA的室友ANN不太喜欢她,总是故意在他面前说ELVIRA真是奇怪得紧,保养皮肤却从不化妆,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注意打扮。总是上完课就回来在房间里看书写字,和她在一起老觉得压抑。最重要的是,她从没和男生约会过!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你能想像一个活了十七年的花季少女,至今还没有过男朋友?KYLE,算我求你了,要谈一个夏天的恋爱,你也别选她。
他朝喉咙中灌下一口可乐,有些好笑地望着ANN,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身边的室友捅了捅他,低声说:“她的话你信一半就好。前两天ELVIRA上课的论文取得了满分,她一直觉得不服气,昨天为止都在向我一个人念叨,今天总算有别的人听她发牢骚了,她正巴不得呢。——不过,你真的打算追求她?她看上去挺保守的,不太好接近啊。
他不语,冰凉的可乐瓶刺得他虎口处发疼,ANN正像一只花蝴蝶一般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到处散播她的观点,ELVIRA明明就在房间里,却像无知觉一般蜷腿蹲在对面的床上,和同样喜欢书的SAMANTHA讨论着什么,也许是聊得开心,她一贯的平和笑容中闪着喜悦的光芒。
他们聊得很多,他却从没能让她露出这样高兴的表情。
他记得她说,要写一本小说,然后翻译成四国文字,这样他也能够看懂。
可惜就算他看懂了,他也未必能看见她所看见的景象,触碰到她所存在的世界。
闲聊时的时间永远过得最快,虽然是美国式的夏令营,但也是有所谓的宵禁,毕竟来参加的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整个房间的人都在拥抱道别,男生女生,就像他们从小遵循的礼貌条规。他也理所当然地站起身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那一瞬间,他感到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像是意外,却并没有拒绝。
他想她并不喜欢这样。他以后不再这么做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拥抱她。

“听说,你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曾这样问过她。
“ANN说的吧。没想到她会提起我的事。嗯,那没错,因为我们国家的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啊。”她将头搁在膝盖上,眼里的随性轻而易举地打消了他对于问得不适合的担心。
“法律?”他惊讶,连热茶也忘了喝,被忽略的水雾在角落里袅袅上升。他不太能想像这种感觉,初高中他交了好几个女朋友,分分合合,他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多念念不忘一个月,然后又会用新的思念来覆盖旧的。和他的某些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从未和她们发生任何性关系,他以为他已经很保守。但是ANN说ELVIRA甚至不会自己告白。
“嗯。18岁以前我们不能恋爱。违反的话,学校会有措施,也会招来很大的麻烦。”她望着远方说,忽然又微微一笑:“但是,那并不代表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你有过男朋友?”热茶喝空的地方迅速冷却,诶他的力道微微捏瘪。
“那不算男朋友呢。因为我们从没在一起过,只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思念罢了。”
“你不告诉他么?”他皱眉。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女孩子的逻辑了。
“不像我的作风。”依旧是笑,但神色却渐渐变得认真,“在确认自己和对方的心情之前,我都是不会说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一辈子?”他有种莫名的焦躁,说不上为什么。
“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关注一个人,默默珍惜这种喜欢的心情,这样的时间也是一种幸福。”她低下头翻过一页手上的资料,她学的心理学,关于了解人类,还有她自己。
他摇摇头:“我真的不是很能理解。”
她不愠不恼地笑,声音温和内敛:“嗯,我也想你大概不会。不过在我的国家,我们通常都是这样做的。喜欢是一种心情,喜欢上一个人后就会想去更深入地了解,知晓,从而确认这种喜欢的心情。但是最终,到底是完全照感情行动不管不顾地在一起,还是冷静分析后再做决定,这就因人而异了。像我,如果不能在一起的话,就不会。”
他心一沉:“因为害怕分离时的悲伤?”
“准确地说,是害怕受伤。我基本上算是个自私的人。”
“他让你受过伤?”指关节因用力握紧而发白。
“如果你是指被梦想的碎片划出的伤痕的话,这我倒是有过。想要深入了解的心情,反而伤害了我自己。”她将他喝空的塑料杯轻轻地却准确地,投入垃圾桶。
他张了张口,刚想追问下去,却感到了一阵冰凉。随着第一滴水珠敲打到他的面颊,大大小小的黄豆便接连滚落,夏日的骤雨总是来得这么突然。他跳起来,拉着她跑向集体宿舍,倾斜的路面很快积起水洼,被两人的脚步踏过,溅起晶莹剔透的水花,仿佛心脏此时的跳动,混乱没有节奏,却是美丽的。
他们的手心都是冰冷的,她没来由地想到一句中国古话:手凉的孩子没热人疼。
他们冲进他的房间,比起一般男生的宿舍,他的那一半空间已经格外整洁,他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条没用过的毛巾递给她,她接过,却并不擦拭淋湿的长发,凝视着纯白的细绒半晌,很突然地抬头微笑:“KYLE,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三个星期,实在太短了。”
“嗯,我明白。”他说,心脏却有压抑的痛楚,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悲哀。
阵雨的特性就是来去突然,冲刷玻璃的“沙沙”声已经演变为间或的“嘀嗒”,“嘀嗒”,盛载雨水的树叶忽然被风吹得一摇晃,哗啦。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周末,她去了纽约去看许久未碰面的在美国的亲戚,他独自留在宿舍,派对出去吃饭,和ANN,HENRY聊天,一个人的时候,就翻从ELVIRA那里借来的小说,看不进去,就靠在床铺边的墙上聆听雨声。心里被挖去一块的声音。

今晚,是夏令营学生留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一早,大家都会启程,告别短暂突兀的相遇,回到各自的人生轨道。主办方大概也看过各式各样的结尾,很周到地在最后一天晚上安排了“告别舞会”,霓虹灯像社会人士玩味又不屑的眼睛,望着这群半大不小的准成年人带着各式表情分分合合,心的靠近与疏离。ELVIRA她们宿舍楼的人自然也不例外,ANN从几天前就忙进忙出的,今天也正好结课,她将分不高的成绩单一丢就开始摆弄发夹,又对着镜子拍了一上午的粉底,ELVIRA望着她,只是微笑着看自己的书,并不多言。
“ELVIRA,你不去?”ANN提着前几天特意坐巴士去市中心买的舞鞋,离开之前总算还不忘伺候一下形式上的室友。
“嗯。大概进行到最后的时候会去看一下。反正我也没有合适的衣服。谢谢你,ANN。”她点头,但注意力却不从书上移开,嗯最后果然还是男主角和男主角在一起比较好,没关系原作里没有我就写个同人……
“我说ELVIRA,今天就最后一天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我看你也不像那种迟钝的人,但你为什么就是对KYLE没有反应呢?我是不管你内心其实是怎么想的,但这样下去……”
“谢谢你ANN,但是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ANN的突然爆发比淡淡地打断,漆黑的眼睛中有笑意,却明确且冰冷地表示她不想再提这事。ANN不禁倒退一步,语气依然强硬地说:“随你的便吧。”
摔门而去的余音在房间中回响,她叹了口气,开始在行李箱总翻找:“喂,这个坏习惯,不好好地加把劲改掉,可是会吃大亏的。”
“三个星期,实在是太短了啊,子兰。”
其实在她走进来的一瞬,他就已经看到了她。简单的纯黑长裙和皮鞋,不加任何装饰,很有她的风格嘛,他想。他向正说笑着的朋友打了招呼便走了过去,她正在一边的桌子上取水喝,看到他,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很奇怪吧。没办法,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又没带来其他的。”
“这样已经很好。”他说,看着她将空了的水杯递给为了营造气氛装扮成侍应生的志愿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邀请:“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
“诶?”她的神情,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困惑?“但是,我从来没……也不擅长……”从未有过的语无伦次。他总是看见她从从容容地看书,上课,完成作业,写小说,甚至吃饭,一切都仿佛得心应手,不在话下,没想到她亦会有不擅长的事情,除了问路以外。他的嘴角不由得上扬:“没关系。没有任何人会真正跳舞,都是从乱来变得熟练的。我会带着你,所以,试一试?”
她再度犹豫,但还是点了头,将手放入他伸开的手掌,有种全盘交付的感觉。他自然而然地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感到了她身体的僵硬。来不及细想,一曲新的华尔兹响起,脚尖划出舞步,他们开始缓缓旋转,因为她说了是第一次尝试,所以他移动得很慢,是曲子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并不对视,只是脸上有一点笑意,她似乎总是能让他禁不住地想,要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好了。他轻轻托住她的身体转了个圈,她其实跳得很好,只是有些不自然,是不习惯的缘故吧。
“你也明天回去吧。”愚蠢的问题,他知道,但他依旧不想浪费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好在她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显出不耐烦:“啊。学校规定中午以前必须离校,所以我买了七点的机票。19个小时的飞机,想像都觉得恐怖呢。来的时候我都快虚脱了。”
他深有同感地笑:“明白。我只坐了六七个小时就感觉要崩溃了。你真的很厉害呢。一个人到这么遥远的国家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家居住,中间我妈还来了一次。”有种这话应该很早之前就谈论的感觉,却拖到了最后一刻。有什么关系,反正对于他们,什么都是晚的。
“嗯,来的时候我也一直在犹豫,这个决定会不会太轻率了,只是从大学的网站上看到了这个夏令营,没有仔细思考就报了名还递了材料,还被录取了。现在想来,学校的名气对我其实没有太大所谓,我只是想离开一下我出生,学习的地方,缓解一下郁闷的心情,目的地是哪里完全没有关系。这只是,我给自己的一次流放。”她矜持地在他的臂弯里一个转身,目光正对上他绿色眼睛里的怔神,忽然展颜一笑,平淡的表情中渗入了阳光。
“但是,现在我想,能选择这所大学,遇见你真是太好了,KYLE。这算是我在不断后悔的人生中,所做出的唯一一个正确的决定。”

潮湿微凉的晨雾还没有散去的时候,ELVIRA便将箱子抬上了去机场的免费往返巴士,KYLE在一边帮着手。虽然她说过不用,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做最后的道别,这样意气用事的结果就是他睡眠不足搬箱子的时候浑浑噩噩,差点手一滑砸到自己的脚。直到ELVIRA从他手中接过背包向他道谢他才反应过来出发的时间到了,于是慌忙调整姿态认真地说再见一路平安常联系,她同样客套地回应,两人一时间礼貌得可笑。司机在驾驶座不耐烦地鸣着喇叭,扯里的人都从玻璃窗里用看好戏的表情望着他们,还有人吹起口哨,这样的情形让他感到窘迫,想该是分别的时候了,从来都在对话中占被动地位的ELVIRA却在这时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她递给他一个盒子,没有包装过,却看得出是礼物。
“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她说,“在中国,拥抱从来都不是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男女之间。”
他感到思路有一瞬间的停顿。下巴一点点地脱离控制:“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她再次微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我说过吧?那是我们国家的做法。”说完,她再次拥抱了他。轻声地说句再见,然后登上突突启动着的大巴士。
他就那样望着她在飞扬的尘雾中离开他的人生。

这是她的坏习惯,在确认对方也喜欢自己之前,绝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心情。如果对方对自己没有感觉,那么就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一步步地接近,追求,去得到。在旁人看起来可能是对方主动追求,没有人会察觉到那之下的重重计算和心机。故意透露一些其实不是缺点的不足,用平和温柔来彰显自己的特别却不俗,她从来不会顾忌连喜欢的人也要算计的做法。正因为喜欢,才要万无一失地,将它得到。
只是这一次,是她的误算。她高估了自己的冷静,明知道三星期中遇见的人不能爱上,否则不管是不是HAPPY END都要痛苦,明知道异国恋情的辛苦,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她同样误算了KYLE的性格,她所认识的少年全都是不是轻易吐露感情的类型,开朗的沉默的总要经过一段漫长的过程才能触碰埋藏心中的秘密。但是他不一样,那个眼睛和肤色都和她不一样的少年,径直朝她走来,丝毫没有保留,在她的精心设计中依旧毫无知觉地关怀,温柔,这样的人,她第一次遇见,治愈了来之前她心中的伤口,令她想要依靠。所以她浪费了大把的时间在所谓的“发展”上,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她自行设定的前提,就不存在。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真是的,这也算是一种CULTURE SHOCK么。”她望着飞机的舷窗外叹一口气,但是很快就露出了淡定中带点幸福的微笑,“嘛,反正以后,还会来这边的嘛——而且是连着四年的学习。就不再辛苦了吧。”
忽然感到身后热浪席卷,机组人员的广播在混乱含糊地说着什么,她分辨不清,她什么都听不见,唯一明了的是她身边人的话语,是个男子,西装革履,右手放在西服大衣的口袋中,握着什么的样子,却似在颤抖。“喂,你要去的地方,应该有等着你的人在吧。”他的声音成熟稳重内敛,让人感到一股力量,只是此刻,也只能屈服于死神的威力之下吧。她对前来迎接她的带着小巧镰刀的命运微笑,不像其他人一样哭泣祈祷。本就是错了,她对自己说。又回答那个男子:“嗯,两边都有,我来的地方,和我要去的地方。”
男子入她先前一般叹息:“是吗……那还真是抱歉。我也有那样的人,但是……”
“都是我的缘故,对不起。”
天空,被前所未有的盛大烟花撕裂。

被演算纸和书本堆满的巨大书桌上,KYLE在温习的间隙翻看着几张照片。从夏令营回来后他依旧过着和往常无异的暑假,打工,出游,派对,预习。他也是优等生,只不过和ELVIRA比起来总是相形见绌,才让人容易忽略他自己的优秀。尽管学习已经很紧张,明年他就是三年级学生了,要忙着申请大学,考虑专业,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但他仍然会抓紧一切时间,只为了看一看ELVIRA最后交给他的那些照片。没错,放在那个小盒子里,经由她的手交给他的,只是照片。整整一盒,都是照片。
照片本身没有什么特别,没有雄伟的或美轮美奂的景色,所拍的景物,只有天空。各式各样的天空,晴天阴天雨天大雾,电闪雷鸣乌云初雪,彩虹雨霁水珠积雪,什么技巧都没有运用,却有一种简致的美丽。是了,他记得她说过,她不太喜欢相机,SONY的新款,除了合影之外也没有见过她用。没想到,最后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向他道别。果然很想她,说不擅长的事,却从来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反而会将她衬托得愈加可爱。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兀自微笑起来,将最后一张云层微薄遮挡湛蓝天空的照片翻过来,那上面有他每次将照片收进盒子前,都会看的一句话:
“这是我想你的每一天,我将它们全都送给你。”
ELVIRA,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一直等着你。直到一年后,你和我申请同一所大学并且都被录取,我们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佣人LAN将当天的报纸“咚”地扔在门口,他漫不经心地拿过最上面的一张,头版头条醒目地打着粗体:
“飞机失事。全机人员生还——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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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清风

 楼主| 发表于 2010-8-12 20:5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三 无言歌 流光
美国,纽约,国际会议中心。说话声透过厚厚的红木门板模糊遥远地传来,戴着蓝色针织帽的男子坐在门外的一张长椅上仰着脸闭目休息,他高挺的鼻梁和微卷的银发昭示了他欧洲的血统,就算闭着眼,从他英气的剑眉,端正的五官和脸上恰到好处的骨骼分布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子。男子的左手边放着一个长长的盒子,就像一般音乐学院的学生用来装乐器的那种,和环境搭配起来相当不协调,这和他原本就引人注目的外表一同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但是由于这里是举世闻名的外交官聚集地,不少人只是向他投去一瞥,然后匆匆继续自己的路,去争夺自己的利益或者削弱别人的权利。
门内的说话声有些大了起来,隐隐地像是在争论些什么,优雅的言辞下是暗争暗斗的针锋相对。不一会,门就开了,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女子率先走了出来,脸上是怒气冲冲的神色,这在以隐藏情绪作为本职工作的外交官人群中,算是非常少有的。女子戴着黑框眼镜,长及背部的黑色长发用皮筋有条不紊地束起,乍一看给人一种干练的感觉,但是女子给人的正题印象,却是气势有余而是实力不足的样子。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无能”。虽然能够来到这里,多少也代表了女子相当的实力,在这个水平面,做不到“出色”,就是“无能”。
多数的人群跟在女子身后拥出,微笑交谈的景象中流露出一种喜形于色的情感,和女子脸上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虽然谈判桌上没有明确划分的胜与负,但是从辩论能力的角度来看,很明显是后者占了上风。
男子随着门开的动作站了起来,提着乐器盒走到女子面前,蓝色的瞳仁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怎么样,佟子?”
叫佟子的女子摘下黑框眼镜,将它当垃圾一般地往黑色公文包里一丢,露出了苦笑:“完全不行呢,琉。无论怎么说,那帮老头都不肯放弃生物兵器的研究。真是的,只抓着眼前的利益不放的家伙。”
身后的人群慢慢超过了两人,有的年纪较大的人仗着自己比较高的辈分拍了拍佟子的肩,笑容可掬地说:“哟,佟子小姐,这次的辩论也是一样有气势呢。如果思想再成熟点,就会成为出色的外交官了哦。加油吧。”似乎是没听见佟子刚才的一番话。但是,这句话的意思依旧不怎么好。等于是在说——具备作为外交官的能力,思想上却很幼稚么。
佟子收拾了一下情绪,对长辈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后者助长了气焰正想再接再厉说点什么,佟子微笑的脸却忽然被琉冷若冰霜的表情取代了,银色鬈发的男子将一只手挡在外交官和佟子之间,彬彬有礼却又疏离地说道:“不好意思,约翰先生,佟子小姐接下来在多伦多还有一个会议,飞机就快要误点了,请容我们先行告辞。”
尽管平时就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从表面上看不出愤怒的感情,男子浑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依然将约翰定在原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佟子和琉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才低声挤出一句:“哦……哦。辛苦你们了,请走好。”
就算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身后传来的声音依旧不放过两人,或许是觉得他们听不见了,讨论的声音也并没有刻意压低,内容也越发辛辣起来:
“呐呐,看啊,那不是琉先生吗?”
“没错。他真的好帅气呢,又非常地聪明能干,各种高级场所都能来往自如,据说还会说多国语言。这就是所谓的‘完美男性’吧!不是我多嘴,这样的人给佟子小姐做保镖……呵呵。”
“完全正确。据说佟子小姐和琉先生的上一代很有交情……能进到这里来恐怕也是靠家族的关系吧?从她的能力来看,在高中生云集的模拟联合国中活动还比较适合呢。”
“没错没错……怕是有中二病吧……明明对各方面的知识都很熟悉,为什么就是不能放弃那种要当老好人或是英雄一样的想法呢?说什么不能采取武力要解救那里的三万难民之类的,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嘛……难道要让国家白白损失那几个亿?”
就算穿上了有知性代表的西装,有些人的磨嘴皮天性还是无法完好地隐藏起来。
琉望了望身边的女子,不确定此刻说“不要介意”会不会起反作用。佟子察觉到他的视线,对他轻巧一笑:“抱歉啊,琉。”
他没有说话,因为知道她要继续说下去。果然,女子独有的轻柔又不弱气的声音继续回响在空气中:“让你陪在我身边……的确是有些不值呢。我虽然想要变得更强,到那些人都说不出话的地步,我一直在努力,但是我,没有办法让出自己道德的最后底线。伤害无辜的人什么的,开发违反人道的武器什么的,我全都做不到。大家都清楚我的这个弱点,所以我才总会在会议桌上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一直……都是这样无能。真的很抱歉。”
琉望了一眼佟子,后者感觉到他的视线,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这一次琉却打断了她:“在听我说话之前,别直觉我会说什么‘没有那回事’之类的。我要说的是——你的确很无能。”
“呃,这次则太直截了当……”佟子刚挫败地垂下双肩,只听琉之后的低沉声音中,有微微的笑意,不知是温柔,抑或是坏心,“但是……也只有现在无能。”
琉越过佟子走上前,毫不犹豫迈开脚步的样子,仿佛之后的话语不是他说的:“我应该说过,直到你变得像样,能够将自己的思想贯彻到这个世界上去之前,我都会在,你的身边的。”
直到那一刻为止,我都会,在你的身边。那话语直击佟子的心脏,令她一瞬间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在干什么?真的要赶不上飞机了。”
佟子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别的事物上:“诶诶?刚刚说的飞机误点……不是为了摆脱约翰老头而找的借口么?亏我还一直在想琉什么时候也会用这样的把戏了。”
琉从前方转过身,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挂上了受不了的表情——虽然只要和佟子在一起,他就无法避免地会经常露出这样的脸色。“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希冀事情像你期望的那样发展——面对现实吧,多伦多的会议,赶快。”
“诶~~~”发出拖长了声调的感叹,佟子不情不愿似地跟了上去,但是唇角,却因为莫名的欣喜情绪而勾起。
直到那一刻为止,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虽然我到现在为止都很没用,很无能,但是如果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琉,我希望我绽放所有光芒的那一天,我希望你能第一个看见那道光芒,琉。

她说她讨厌坐飞机,一听见那个名词就会头晕,于是他在随身包里放上了空气枕头,拿出那一抹粉红的时候让人觉得和他的气质非常不搭调的滑稽,但是温柔却隐而可见。
她说高跟鞋实在是杀人凶器,于是他会在她从会议室外走出来的时候把平底鞋递给她,动作那样的漫不经心,但是她却知道他关心到了什么地步。
就算他临时有另外的地下任务说在原地等他,她也会找到一家咖啡书吧进去消磨时间到忘记怎么来的地步,但是最后他一定能够找到她。
他去做任务的时候,她从来不当面祈祷他的平安。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平安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他的副业,有着上不得台面的名称——杀手。有时他必须做一些肮脏的任务的时候,阻止着他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无法自拔的,总是她有些过于温吞却闪着令人安心的光芒的笑容。
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无论是她因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当外交官而哭泣的时候,勉强自己背诵那些繁冗的政治条约最后还是在桌上睡着的时候,还是终于独自签下一份条约而欢欣鼓舞的时候。有时他会站在前方不耐烦地催促她,有时他会站在她的身后给予她名为“安心”的情绪,然而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前行。
他的家庭,世世代代都做她的家庭的保镖。他们从很小的时候遇见,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浪漫情节,她所记得的场景,仅仅是父亲牵着当时还是和她一样大的琉的手来到自己面前,仅仅为了宣布般地说:“佟子,这是琉。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保镖了。琉,这是佟子,是将来要接管我的位置的人,你要豁出性命去保护她。”
“是。”少年没有什么表情地从佟子的父亲手中接过她的手,就像她从父亲的肩上接过沉重的名号和责任。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很强了,无论是打架,学习,还是生活上。不是天资聪颖或者暴力横行乱强一把的那种强,而是步步为营精密规划的强大。她被人欺负的时候,只要他静静地站在她跟前,什么都不说,欺负人的家伙便自觉地退了开去,偶尔有替自己壮胆敢于向他挥拳的人,结果也只是徒增别人对他的又一层恐惧而已。她感到他身上有令人安心的光芒,即使冰冷,即使沉默,也无法抑制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有种他在身边就什么都能做到的感觉。
她渐渐开始依赖这道在她身边的光芒,并且知道不会被说“如果我不在你怎么办”,因为她知道,凭他的性格,只是会说,“那么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吧。我是可以做到的。”
的确,凭他的力量的话,是可以做到的。这道光,一定会一直都在她身边,像河流一样,洗涤所有的黑暗,恐惧,然后它流经的地方,成为温暖,安心。
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守护的。
他所记得的场景,是她蹲在巨大宅邸的花园角落,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停留在紫荆花上的蝴蝶。蝴蝶很普通,只是有一对蓝色的翅膀,像一个将现未现的梦境。但是对蝴蝶有多美丽值得她那样专注地看他已经没有印象,他只记得那一刻她眼里流露出的企望,如同被他囚禁在玻璃牢笼内的萤火虫,失去自由让它的光芒忧伤而绝望,却丝毫无法影响那光芒温暖明亮的事实。单纯,感性,细腻的她,在他所习惯的复杂,理性,冷酷的世界中,是多么特别的存在啊。
但是她是被束缚的孩子。出生就被别人决定了要走的路,无法偏离,无法逃脱。所以当他年龄足够大,变得能够懂得许多事了以后,他就决定了,他要一直在这道被束缚的光芒的身边,守护它不让它因为失去自由而失去它本应有的光彩,就像被他双手罩住的萤火虫那样,扑腾着翅膀生命便消逝了。
他希望至少有他在身边陪伴的时刻,那片光芒可以渐渐伸展开来,流淌成一整条闪亮的光河。就像小时候他仰望天空时所看到的银河,让他在不可避免的无数杀戮和斗争中不迷失方向。
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无所顾忌地停留在她的身边的。
在一起的这些年,他们从不说爱,仿佛那不言而喻。
亦或者,那并不是爱情。他们只是憧憬彼此所散发的光芒,信任,相伴,同行,维系成他们之间无法被分割的羁绊。无论别人说她多无能,多不配站在他身边,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他们分开。因为那并不是言情小说中薄弱的爱情,而是一种羁绊。
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她感到身体有些下坠。但她并没有惊慌,因为他说过,无论怎样的时刻,他都会在她身边。
那么无论怎样的堕落,他都会在她的下方,稳稳地接住她。

踏上多伦多的土地时寒风凛冽,他将头上的针织帽摘下来,扣到她的头上:“会议持续的时间,的确是8小时吧。是个大工作,辛苦你了。会议结束的时候,我在门外等你。其间我会去做另外一个任务,万一我迟到了,……不要乱走,等着我。”虽然知道多半不会起什么作用,他还是加上了最后一句。
她微笑,从包里掏出黑框眼镜,理了理被针织帽微微遮挡的刘海,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走入那个钩心斗角的世界。
不会感到不安,因为能够指引她的光源,就在她的身后。
等到金属制的厚重大门在自己面前发出吱嘎的声响缓缓关上,他才叹了口气蹲下身打开乐器盒。那之中放着一支被拆卸的长笛,很是适合放在这样的盒子内的物品。但是只有佟子和他知道,长笛内隐藏的,是名为“枪支”的凶器。伪装成乐器的样子,是为了能够安全带上飞机,陪同他四处执行任务。
“这次的任务……就算是我也感到有些棘手。嘛,不要被她知道比较好吧,虽然那家伙从没想过为我担心,但是如果真的告诉她的话,绝对会惊慌失措,比以往更加无能的。”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他的光源,在他身后黯淡下去。
他们就这样慢慢相离,然后走向不同的方向,充满着一定会在一个小时后再次相逢的信心。
“佟子小姐,说了多少遍,不牺牲任何人就应对恐怖分子,是不可能的。虽然如您所说,这样就扔导弹的确会造成许多无辜人士的伤亡,但却也能彻底歼灭恐怖集团。如果您无论如何都想反对的话,那么就让我们投票决定吧。”
望着会议室里清一色射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佟子耸耸肩,多少让想看她笑话的人失望了下后,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你的确很无能。但是,也只有现在无能。”有这样低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
但是……但是啊,琉。看来要等到你说的那个时候,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啊……
嘛,慢慢来吧。自己的方案被否决后,佟子不再关注会议的走向,转而望向装修精致的天花板,想着秒针还有十五圈就可以见到他,她的唇角轻轻扬起。这在严肃的会议,特别是她失败的会议中,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感受到周围射来的奇怪目光,她反倒灿烂地笑起来:“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啊。大家觉得呢?”
其他代表的表情一瞬间显得有些复杂,为首的一个人干咳了几声,随便应付了些不搭调的寒暄就将话题转回到他们自己的计划上去。
在他们之中,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啊啊,不如这次,就难得乖乖地在门外等他一次吧。从来没有什么表情的他,一定会稍稍有些惊讶的吧。说着“本以为你又去旧书店转了。多伦多的北仑巷里有家据说年代很久的专卖侦探小说的书吧,我觉得你铁定……”什么的。
嗯,偶尔这样一次,也不错。
大门打开后,人群接连超过了女子,互相讨论着今天会议的进程接下来文件的写作或者今晚吃饭的场所,佟子坐在门外的红木长椅上悠闲地晃荡着双腿,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双手托腮这样和黑色西装这样极度不符合的少女动作,脸上期待着什么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在等约会对象的小女孩。有人明显窃笑着对她指指点点,她却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做着“等待”这件她从未做过,但是现在却充满了幸福和欢欣的事。
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她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几乎是蹦跳着扑上前去。
她唯一一次等他,没有等到他。
他乘坐的飞机发生了事故,一次巨大的爆炸,像一场盛大的烟花,下了血色的暴雨,没有人生还。这对他从事的这样危险的工作来说,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
她听见这样的话,静静点头,就像她不断地在会议上听见由于他们的决定而导致的难民们的伤亡人数。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惊讶的望这她,他们原以为她会痛哭失声,就像电视剧里的柔弱女主角。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一块崩毁。那一部分腐烂坏死,崩溃到她感觉不到疼痛的地步。对,就像,你可以想像她是一个头被转了360度又回到原点的人,按照平常的样子生活着,实际上内部已经有天翻地覆的毁灭。
你的确很无能。但是,你只有现在无能。
终会有那么一天,你身上很微弱快要消失的光芒会流淌成一整条闪亮的光河。到那一天为止,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因为你是我充满杀戮和打斗的世界中唯一的光源,所以我会一直一直守护你,佟子。
那么,如果有我真的绽放光芒的一天,我希望你能第一个看见,琉。
琉,你又何尝不是,属于我的光源呢。失去光源的植物,将要如何生长。

佟子在酒店的床上醒来,闹钟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按掉,而且这一次,没有人会替她重新设好时间或者将她推醒,指针宣告离下一个会议还有一个小时。佟子在床上直起身,动作缓慢地开始洗漱穿衣,不紧不慢的神情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她马上就要迟到。这样的动作持续了一刻钟后,佟子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思考了一会后,整理文件的动作忽然开始匆忙起来。
当佟子几乎用冲刺的动作跑进会议室时,昨天讨论中默认确定的会议主导者已经开始讲了一句话。看见佟子进来他连招呼都懒得打,几乎对昨晚写出的文件的陈述。佟子在唯一留给她的最边远的位置坐下来,很快便判断出会议室中除了她和一些中立者以外,都是赞同这份文件的人。
坐在主要座位的男子结束了一阶段的讲话,整理中的文件齐整地在桌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混合着男子威严的声音:“基本上,文件的大致内容就是这样。如果还有什么异议——佟子小姐?”看见平常经过几轮辩论就会偃旗息鼓地放弃的女子如同他刚才漠视她进来一样漠视着他的问话走上前来,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节奏,男子有些惊讶,“有什么……”
下半句话被阻隔在佟子“啪”地一声扔在桌上的文件。女子平时略显气势不足的声音此刻却变成了不容分说:“这是我昨天集合了所有专家做出的灾难统计。如果导弹成功降落,伤亡人数将会是300万无辜人民。我已经提前将这组数据交给PRESS【注:联合国的新闻委员会】让他们时刻掌握我们的动向,这一次不会再让我们用漂亮的说辞或者虚假的情报掩盖过去了。”佟子说完后便径直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因为位置偏僻的缘故,一路上招来了不少注视。
“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那一刻,持续至今的状况反转了。这是轮到男子处在弱势,说话吞吞吐吐,而相对的佟子却露出一贯的谦和微笑,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威胁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毕竟——我不像乔先生你们。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你们能够撤销关于发射导弹的决定,改而采用联合国进军的方式——反正你们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彻底消灭恐怖分子这么崇高的东西,不过是想通过制造导弹来提高本国的GDP罢了。嘛,话虽这么说,你们也是没得选择了吧。”
对于男子不甘心却又愤恨的目光,佟子却只是笑:“啊啊,顺带一提,就算我会像今天这样一直妨碍你们的利益,也请你们不要派人来暗杀我哦。虽然琉死了,但我还是有别的能干的保镖的嘛。”说话时候那种自然不受影响的语气,仿佛她刚刚谈及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走出会议室的佟子,脸上的神情忽然又恢复了得知琉死讯的那种麻木,对父亲重新派给她稍微年长一些的保镖的“辛苦您了佟子小姐,您做得真是出色”也只是轻轻点头。
“佟子小姐,按照预定,接下来我们坐飞机去上海,您将在那里休整两天,然后参加设在国际贸易中心的一个会议。”
琉,我做到了。虽然可能还不到你所相信的地步,但是我的光芒,的确能绽放得比平时多一点了。
“听说上海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尤其是浦东地区相当发达哦,是各种名店聚集的高档场所,佟子小姐要不要趁此机会采购些什么?相信对这次佟子小姐的表现相当满意,家父也会支持佟子小姐偶尔放松下的。”
在这个时候,你在哪里,琉。我曾经在心里对自己许下约定,等到这一天来临的时候,要让你第一个看见。但是,你在哪里啊。
“佟子小姐,要起飞了。我替您系上安全带,失礼了。”
在夜晚起飞的关系,飞机的舷窗外一片黑暗。一次的下坠,佟子第一次感觉到无边的恐慌。没有人会伸出手将她拉起。没有光芒会替她驱逐黑暗。她的世界中,再没有光源的存在了。
从自己出会议室起,保镖就一直在说话。但这似乎是第一次,他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脑海。他说的是:“看,烟花。竟然会有人在机场边上放,真是稀奇的景象呢。”
啊啊,真的。佟子一偏头,看见黑暗中忽然升腾起了一朵一朵绚烂的花朵,在天空中流淌成一整条闪亮的光河。
到刚才为止压抑的黑暗忽然散尽,机场的景色呈现在自己面前,一架架待定起飞的飞机和挥舞着荧光指挥棒呼喝的指挥员在烟花的照耀下若隐若现。
你是我永远的光源,佟子。如果你的光源消失了,不要忘记,你还有你自身绽放的光芒,指引你走接下来的路。
佟子的保镖惊讶地看见,一路上仿佛无生气的人偶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反应的大小姐,此时忽然有一滴滴水珠从脸颊上接连流下,在烟花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啪啪”地打在座椅的扶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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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木清风

 楼主| 发表于 2010-8-22 00: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四 奏鸣曲 叶上初阳
不知何时起,那些声音就定居在了他的脑海中。无法驱赶,不能摆脱。宣告初阳和正常世界的隔阂的声音,常人绝对无法听到的声音,被烙上恶魔印记的声音。
精神分裂症,通常表现为幻觉,妄想信念,社交或职业功能退化。他受此疾病折磨有一年了。他的症状是幻听,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些声音的存在,但是每当它们突然响起,变化成层层的牢笼让他找不到出路逃脱的时候,他依旧每每惊恐无比。
在得病之前,他像许多和他同样年纪的少年一样在一所重点高中读书,他理科很好,虽然那些历史年代英文字母文学常识很是让他头疼,但是由于理科总是比文科拉分多,他的成绩总是在中上游荡,被称为“将来有望”,现在的他,由于药物和疾病的双重影响,连一道最简单的解析几何问题都不会解。
他的发质很硬,在得病之前,母亲总是在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发的时候忽然被扎到手而笑着叫起来,然后装作责备地拍拍他的背。现在母亲总是隔着单面玻璃看他,然后在她以为他看不到的地方叹息哭泣。
在得病之前,他可以算是个相当有人气的男生,虽然有些沉默和内向,却打得一手好篮球。由于擅长理科独有的冷静和精准,他的定点投篮几乎百发百中。虽然他总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拒绝那些向他告白的女生,但是却从不乏喜欢他的人。现在他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掩盖他病发时他在自己身上用力抓下的伤痕。
在得病之前,他也有一个喜欢的女生。——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喜欢”的话。他只知道他看见她恬淡温柔的笑容的时候,有温暖的情绪会从心底深处渐渐涌出,如果那是喜欢。和他相反,女生擅长文科,却对数字和公式皱眉不已,但是用笔拼命顶着额头焦头烂额的样子却很可爱。她似乎喜欢写小说,总是用一本活页笔记本将写好的小说页全都装订起来,写完一页的一瞬间她露出无比满足快乐的微笑,令不擅表达感情的他的唇角也微微勾起。
她曾经说她要写一部属于自己的小说,翻译成英日德中四国文字,这样她的声音可以传递到更多的地方。她这样说的时候黑色的眼睛闪亮,令他有些移不开视线。但是当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的时候,他却慌忙地转过头去了。
他们从来都没有对彼此说过喜欢。不仅他没有,她没有。所以,他便想成这只是他单方面的片想了。单向进行的思念,脆弱到下一秒就要崩毁的样子,就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下一句却是万劫不复的悲伤。
对她来说,他是不是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呢。她会怎么看他呢。
不过,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了。连思考都无法正常运作的人,没有去喜欢别人的资格。
而且,这一切现在都只能存活于回忆。那之后,他的症状变得更加严重了。所有那之后的记忆,都只局限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白色的床单,灼烧舌头阻碍他清晰思考的药品,以及日复一日的问诊。偶尔声音来袭,他惊恐地抱住头的时候,只能看见别人射来的或嫌恶或惊讶的目光,以及其他比他症状更严重的精神病人,他们的目光投入虚空之中,注视着别人看不见的存在,生活在不同次元的世界,就像他听见恶魔的声音。
去死,去死,去死。那个声音一遍遍地重复,有的时候是一个人单调平仄地重复,有的时候是像大合唱一样地齐声呼吼,同样的是他两者都无法摆脱。久而久之,他也开始问自己,这样的自己,是否真的有,活下去的意义。
“好吧,如果你一直听到那些你不应该听到的声音,那你就是疯子,就应该呆在医院。”有一天,听腻了初阳坚持自己不是疯子的言论,肥胖的中年护士耸耸肩,放下药盘后踏着重重的脚步离去。
今天他们要替他换新的咨询师了。是位女性,据说从著名大学H大毕业,成绩了得,治疗了许多病情严重的病人云云。那又如何,他早就放弃希望了。母亲努力微笑递给他她的简历,却被他兴趣缺缺地朝床头一扔,又是老规矩地流泪叹息,护士过来劝阻,初阳转头望着窗外碧绿的树叶和金色的阳光交融的春日景色,觉得心下更加烦躁。
无论你们怎样兴师动众,我会让她知道,我心底所有柔软的地方,都已经被名为命运的灾祸毁灭殆尽。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在那些声音中,归属的景象,早已搅成一片片碎裂的剪影,再也看不分明。
烟仰头踏着自信的脚步渐渐走向病房,价格不菲的高跟鞋在晶莹剔透的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作为一名女性,烟无疑是能够吸引别人目光的存在。棕色的长发烫得微微蜷曲恰到好处地披散在肩膀略微以下的地方,粉色口红与不过分的眼影完美搭配,唇角扬起的精妙弧度和手上厚厚的学术资料让她看起来值得依靠。相信所有的女性——无论医生和护士——在看到烟的瞬间都会说,啊,如果我能变成她那样就好了。而所有的男性都会说,啊,如果她能和我约会,哪怕一次也好。
烟打开病房的门,看见弓着背对她坐在床角的少年,瘦削的背影,一点都看不出历史上写的喜欢打篮球的样子,明显听见烟一行人进来的声音也没有转过身。看来是……比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更麻烦的情况呀。烟叹口气,故意动作大一点地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来,这才让初阳第一次转过头来,但是眼神空洞的样子令人觉得他连绝望也感觉不到。
医疗队的成员们或紧张或担心或期待地望着她,烟干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始说话,就听见初阳干巴巴的声音:“如果您抱着要把我治好的信心的话,那么请回吧。过去曾来过无数的医生,他们都拍着胸脯保证,但是最后,他们都回去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明显是尖刻的攻击下,烟并没有显露出被冒犯到的样子,反而架起指甲被精心修饰过的双手,笑得从容而妩媚:“你说……我是来治好你的?”
在初阳错愕的眼神中,是烟精致而胸有成竹的微笑,那是和至今为止初阳所见到的温和同情所不同的,欢迎一切挑战似的笑容:“你说错了。精神分裂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绝症。我没有办法治好你。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治好你。那些说能治好你的专家,不过是想唤起你的希望来获得你的病情的一点点好转。我所能做的,不是让你摆脱疾病的折磨,而是教你如何和它一起生存。”
“你说……生存?”初阳重复了一遍烟的话,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就像他很多次吓到护士一样,并开始答非所问起来:“你看简历的时候……没有看到我的名字么?初阳,那么意义明显的名字,到最后暗示着毁灭,是不是很讽刺?”
对初阳第二次带刺的发言,烟却意外地没有像刚才那样反唇相讥,而是静静地,微笑起来。不是职业化的温和弧度精准的微笑,而是一个真正的,包容的,笑容。很多年以后,初阳一直都记得那个烟的微笑。无论他发病时脾气多么暴躁多么无礼取闹多么对她出言不逊,她总是这样微笑着待他。这样想来,她唯一一次让他觉得她的严厉,就是在他们初次相见的那唯一一次。当初阳事后问起烟原因的时候,后者依旧戴着那样优雅仿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微笑,说:“啊,那个啊,放心啦,我并没有生你的气,让你不安真是抱歉。虽然你很倔强,但我不讨厌倔强的孩子,我讨厌的是,说放弃希望就放弃希望的人。”
那时他还不知道名字的美丽医师对他展颜一笑,深棕色的瞳眸里闪着温柔和威严并存的光芒:“是么?那真是太巧了。因为我的名字,叫做烟哦。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所以我觉得初阳你,非常地幸福。不过呢,就算我的人生就是一场短暂的烟花,我也希望它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像一场烟花一样绚烂燃烧,直至终结。”

初阳就这样出乎他自己和其他习惯他的颓废坏脾气的人们意料地,开始了和烟的治疗流程。烟告诉他,他的病虽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家族基因,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的潜意识造成的。那些叫着“去死”的声音,其实也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内心想法。有时候,他自己会不会有“自己是否有活着的价值”,“自己是否一事无成”这样的想法?在烟温和从容声音的阐述下,他开始不再觉得那些幻听是什么的刻印,而且精神分裂症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错。他本来就是擅长理科的人,非常容易就理解并且接受这样科学的解释。之前由于对精神疾病了解太少,不清楚原因和症状才让他有了各种胡思乱想。这样的想法让他好受很多,也开始渐渐面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护士们都说他性格变得更好也更配合治疗了,也会在茶余饭后像回复了高中时期在天台上午饭时间一般地谈论她们愿意多看几眼他后发现的他的英俊,像那时的高中小女生一样稍微有些红脸地谈论着平常而俗套的话题,偶尔觉得自己或别人实在有些太不矜持于是肘击一下彼此,连带羞怯却又快乐地笑着。
只是她们如果看了烟布置给初阳让他写的随笔,也许她们就不会这样做了。
烟让初阳写下所有他能想到的事件,物品,人,回忆,臆想,梦,未来,无论那是多么没有逻辑错乱无序。“找出它们之中的联系和你得病的真正原因,是我的工作。你,初阳,只要负责写就好了。毕竟这对于你来说,也是项艰难的工作吧,理科少年。”面对初阳的疑问,烟笑着有些调侃地这样说。
初阳用笔的末端顶着额头,皱着眉用断续不连贯的言语拼凑出段落,关于篮球,关于习题,关于家人,关于同学,关于死党,关于梦想,关于希冀,关于将来。作文不是他的长项,但是当尝试着奋力去思考如何经营这些方块字的时候,他会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想,她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也会和他有一样的感受吗?
他望着窗外的景色想了很久,终于渐渐地开始在本子里写下关于她的故事。他写他第一次换座位被换到她的隔排,熟悉起来之后又很快被换开;他写他数学和她英语考得一样而她数学考得和他英语一样,他无言而她莫名地笑得很开心;他写一次英语课上他有一句例句没听清而伸过头来想要看正认真写着什么的她的笔记,却发现她正在写的是小说。她惊慌地遮起本子,他看见从她的指尖泄露出的句子,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词,关于在梦境中回到归属,当中有他的名字,当时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想,啊,这个人,英语课上总是写小说,每次考试却总能比自己高20余分啊,真不公平,但是后来想起的时候总会脸一红。他写……
从住院以来,为了回避那些可望不可及的思念时胸口独有的酸涩钝痛,他总是会刻意不想起她。他说不清现在为什么他能够自然地写下这些了,他想,或许是因为烟吧。因为烟从不像语文老师一样批评或者嘲笑他的那些文字,总是当着他的面认真翻阅,过后却并不像做英语改错题那样立即向他指出哪里和哪里可能是他的病因,而是像一起打篮球的死党那样和他谈论他所写的内容,坐在病床上的他身边,用两手撑在背后晃荡着双腿的样子令他觉得她就像他的一个高中同学,尽管她已经27岁。和烟在一起的时候,初阳常常感觉不到他身在医院。她那样自然而不职业化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身体中的一部分渐渐复苏过来,那些被他和疾病共同杀死的,已经死去的他的那一部分。
第一次看见关于女孩的文字时,初阳忐忑不安地观察着烟的反应,就像刚刚在作业中承认了一个重大错误的小学生,紧张地揣测着老师会是批评还是原谅。而初阳的慌乱则是另一种,他在担心他揭开了这些之后,会破坏一些之前他和烟一只小心翼翼保护着的事物。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从不是像她那样感性的人。
但是初阳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对于他所写下的那些笨拙青涩的文字,烟只是发出清脆的笑声拍他的头,像是理解了什么,又像是只要他将它们写下,便已足够。不论是哪一项,总之接下来烟所做的,是将承载了他的思念的纸张拿在手中,然后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
她告诉他在她还是他那样年纪的时候,她曾经也像他一样,不,其实是他之上的倔强,单纯,热烈,相信所有热血漫画里的台词,拥有混杂了一切幻梦的青春,觉得只要自己想就一定什么都能做到,世上的一切由自己的信念控制,没有失败,不会受伤。她在呈现那段时光的时候初阳仿佛看到很久以前的那个烟在她深褐色的瞳仁里复苏,和现在优雅得体的她不同的,另外一个烟。他可以看见她在课堂上为了一道代数题答案或是一条文学常识当众和老师据理力争的样子,可以看见她如何主动而大胆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男生,相信他一定会喜欢上自己,可以看见她和同学吵架的时候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如何指责她她都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道歉。那是和现在的烟相去甚远的一个17岁少女,但是不知为何,初阳能够想像。他觉得,17岁的烟,就是这个样子的。还没有将头发染成温和恬淡象征的棕色的烟,拥有着和她的灵魂一般纯净的纯黑发色,像放一场盛大的烟花一样蓄势待发着准备将她的青春燃烧殆尽。
这样的想像令初阳的心脏不知缘由地狂跳起来,但是那样热烈美好的景象被烟苦涩的笑容在一瞬间便击碎沉淀:“看上去非常地傻吧?”她似乎没有看见初阳拼命摇头的样子,兀自用平板只是单纯叙述的声调说了下去,“但是,现在的我……却莫名地怀念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还不知失败为何物的,勇往直前的孩子。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去盛放那样一场华丽的人生之烟花了。”
觉得一定会喜欢上自己的男生最后喜欢上了声音轻柔小鸟依人的少女,觉得一定会是属于自己的推荐资格给了成绩不如自己但是老师喜欢的低调的女孩子,觉得一定会成功的考试由于自己的轻视惨败。烟告诉初阳她如何在一次次的碰壁后照父母和师长的希望慢慢地敛去了锋芒,就像被河流冲刷的鹅卵石一样磨去自己所有的棱角,成为了别人想让她成为的人,而她自己也开始渐渐明白,这样的性格更加有利于她今后的发展,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状态下,她已经开始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将过去的那个自己抛在了身后,偶尔会回过头去看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要强少女,但是,那也仅仅是看看而已。
“其实我,非常讨厌现在的自己。不擅长理科,不想做医生律师商人这些赚钱的职业,想做梦想的插画家,但是却又无法拒绝来自家人和朋友的期待的眼神,不能过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尽管自己并不在乎。最后折中地选了心理这样谈不上喜欢的专业,做了年薪超过12万的心理医生,永远照着别人的希望而活,这样的我……啊,抱歉,我好像,有点说自己的事说了太多了。看了你所写的东西,莫名地有些感慨,一不小心就犯了心理医生的大忌。”烟骤然停顿那些和往日的从容形象不同的絮絮言语,再次拍拍初阳的头站起身来,“其实我是想说,你并不用为你的这些,”她对着写满初阳大气而英挺字体的笔记本摇了摇手指,恢复了那个优雅成熟的烟,“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这项工作。我先走了,吃过午饭以后还有另一个病人。是个幻想自己是香菇,比你的症状严重多的人,啊,医生公布病人隐私是禁止的,要替我保密哦。”
在初阳惊讶于烟如此轻易便看穿他的心事之前他就已经拉住了对方的白大褂袖子,在对方微微有些意外的神色中低下头,用平时一样轻而低的声音,迟疑地请求:“请再多说一些。”
请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你的事情。

“初阳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变胖?嘛,虽然阻隔大脑接受那些错误信息的药物有增加体重的副作用,不过你自入院以来就一直没有运动也有原因吧。”有一天例行的问诊后,烟歪着头望着初阳,皱着眉说。自那一次的长谈之后,他们的关系便不再止与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但是却又不及世人所想的那样,套用初阳的话,具体是怎样,他们也说不清楚。世上就是太多说不清楚的事。
听见烟的话,初阳用拇指和食指量了量手腕的宽度微笑:“我再胖也不会到烟你高中那时的程度。”
“喂!因为你求了我我难得心软告诉你我高中时是婴儿肥,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拿这个来戳我的软肋!真是的……我最近越来越怀疑初阳你不是沉默属性而是腹黑属性了。”烟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偶尔初阳触及她高中形象的时候,烟就会稍微从成熟路线走偏一下,但是很快,烟又露出了从容而优雅,但是此刻却带有一些……狡猾的微笑。“对了!你在随笔里写过,你喜欢打篮球吧。”
“你想干什么……”就算不是感性派的人,初阳还是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当站在空旷无人的巨大篮球场中央的时候,初阳不禁怀疑他所进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医院,会令它拥有“篮球场”这样不正常的设施,虽然它的篮框只是用木头简单拼凑而成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的物体。当然,它本身是一家“精神病院”这件事已经够不正常的了,但初阳此时打算忽略此类吐槽,于是他望着烟的眼睛里便只剩下了疑问。
烟了然于心地一笑,柔和沉稳的声线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球场中:“这是医院平时的储物间,冬天我们会把那些没情趣的大纸箱都搬出去,然后把这里作为病人们的锻炼中心——毕竟药物都有差不多的副作用,大家都变胖我们这里就要成减肥中心了——最普通的就是改造成篮球场了,但是只要病人想,中间拉个网作羽毛球场排球场什么的都可以的,当然也可以把篮框撤掉——反正那只是简易的——弄两个球门做足球场。怎么样,虽然是精神病院,但是还是很强悍的吧。”
初阳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于是只好点头。失神的当口,烟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不一会又拿着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橙色圆球回来,远远地用生疏的动作抛给他:“来,就当作证明给我看一下——你的技术还没退步。自己在随笔里写定点投篮命中率超高,可不要让我把你定为自大属性哦。”
“……我随笔里写的是‘别人称命中率很高’好不好。而且‘自大’好像并不算属性。”初阳暗自嘀咕,却在烟转头向他故作疑问地挑眉时嘴角抽搐地微笑。他低头望了望手上的篮球,犹豫了一下,反手将篮球抛向地面,橙色的精灵与光滑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回到他手上。篮球独有的触感唤醒了初阳内心的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感觉,他开始试着运球,拍了几下篮球后,走步,跳跃,上篮,抛投,一气呵成,穿过篮框的球垂直落向地面。铺天盖地的画面汹涌而至,将他吞没。他似乎回到了一年前的高中生活,放学后和死党冲到篮球场占一个篮框练球,他追过别人半个球场,对别的篮框处传来的喧闹声置若罔闻,一心想着如何夺到球投进篮框。
待初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在篮球场里奔跑了不知多久。其间,篮球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的手。并不是太常用的球于是他的两个手掌均覆盖了厚厚的灰尘而发黑,全身在这个严冬季节都被汗水覆盖,却有一种说不上的舒畅感。初阳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感到这么舒畅了。喘了几口大气后,他开始在篮球场内搜寻烟的身影,不知在一旁等了他多久的女子和他对上视线后轻轻一笑,拿着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白色干净毛巾走上前来,他接过开始擦去额头上和脖颈上挂着的大滴汗珠,忽然听见了清脆的掌声,在没有了篮球撞击声的场地中听起来格外突兀。他有些惊愕地回过头去,看见烟带着欣赏和玩味共存的温柔微笑,用右手的三个手指轻轻击打着左手掌心,眼底的笑意一直溢出来。
“对不起我怀疑你了,你真的很厉害,我高中就只打过乒乓球,仅有的篮球规则是从《灌篮高手》里学来的,我好羡慕你呀。”她笑着说。
回忆中的画面再次掠过初阳的脑海。金色阳光肆意铺洒的秋日午后露天篮球场,死党们临时被老师抽去背课文,他一个人趁着午休时间占了一个篮框在练球,一个轻松的中场投篮过后,忽然听见身后有低低的却是清楚的掌声。他回过头去,看见她站在明亮的光线下,白皙的皮肤被阳光衬托得更加吹弹可破,用右手的三个手指轻轻击打左手的掌心,脸上是温暖恬淡的微笑。
“对不起,他们说到你的篮球水平的时候我还以为在开玩笑,所以来看一下,你真的很厉害呢,能够完全不受周围的影响而朝着目标一直前进,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我好羡慕你。”她笑着说。
黑发少女干净澄澈的笑容,和棕发女子明朗温柔的笑颜渐渐重叠。只是最后,初阳看见她们的身影渐渐分开,少女背对他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背影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而烟慢慢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似乎宣告了从此之后会一直陪伴他的事实。
那一刻,初阳的字典中,第一次写入了“冲动”两个字。因为他不顾满身的汗水和身高的差距,上前一步,从背后将有些错愕的烟紧紧抱在了怀里。
请不要离开我身边。初阳将连紧紧贴着烟的背,在心里低声却又用力地呐喊着。我知道,是我自己从她身边离开的,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命运将我拖拽开的,所以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在渐渐远离。
可是,你不一样。既然是你主动来到我的身边,主动向我伸出了拯救的双手,那么就请你,不要离开我。请一直,一直,都陪在我的身边,就像你最初坐在我的病床边,朝我要求信任地微笑那样。
是的,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烟。”一年前没有被说出口的那句话,被初阳此刻用了很大的力气,传达到女子的耳中。后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闭上眼,又悲伤又幸福的样子。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初阳。——只要我能够。”加上了最后一句,是所谓的成年人的理智。啊,自己已经,没有当时那样的不管不顾了啊,烟想。
但是,如果初阳你能,让我回想起来的话。

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谈过恋爱的初阳不知道他和烟现在算不算开始交往了,再加上他处于这样特殊的环境中,他更是搞不清楚他和烟现在关系的进展。但是至少,他们每天的诊疗开始不限于幻听和两人过去的经历,而是囊括了更多有关梦想和未来的内容,当然,还有爱情。
“烟,你以前是不是说,你想做插画家?”有一次烟问完最近关于幻听的情况更在病历卡上做例行的记录时,初阳忽然问。后者停下笔,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色:“那种事你还记得啊,看来你根本不是什么‘怎么也记不住想记的东西’的人嘛。我是不是该检查一下你所有随笔的真实性了?”
“喂,问一下而已,不至于吧。我只是想知道,烟你现在还喜不喜欢画画而已——就像烟想检查我的篮球技巧有没有生疏一样啊。”初阳双手随意地搭在安放在大腿上的枕头上,姿势惬意地说。
“真是的,越来越会说话了。”烟嗔怪似地说了一句,但是很快便露出了从容而温柔的微笑,“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虽然就算从前也称不上画得很好——但是你想看我画画的话,我现在就画一张给你看怎样?”
尽管初阳因为有些突然而不知怎么反应,却因为期待和好奇交杂的心情而点了头。
“那你等我一下。”烟说着就放下写到一半的病历卡离开的,待她再次返回的时候,手上是一块巨大的画板以及将画板整个遮盖的铅画纸,纵然是理智而冷静的初阳,此刻也忍不住张大了嘴,还不忘添上一句:“明明装备这么齐全,还好意思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是‘碰巧’收藏着这些东西而已,不要反应这么强烈啊。”烟草草将最后的诊疗报告书收尾后就将纸张像垃圾一样往身后一扔,支起画板,蓄势待发的样子。
“烟你,一次都没有尝试过,做插画家吗?”初阳望着烟动作迅速地在铅画纸上用2B铅笔勾勒出淡色线条的样子,熟练到根本不像是业余爱好者的程度。
“嗯?啊,当然有啊。就像你写那个女孩子的举动一样哦,趁着上课的时候画大量作品的时候,回到家躲避家人的视线进行加工,最后再偷偷地投稿出去。”烟随意地应着初阳的问话,眼睛却专注于手上的工作,由于专心和愉悦她的双眸闪闪发亮,令初阳再次想起那个17岁的烟,将画纸压在课本或者笔记本下小心翼翼涂抹一边还用余光瞟老师的动向的样子,迅速用课本将画纸盖上的动作幅度太大于是反而被发现,在别的看漫画读言情小说的同学们同情或者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烟迅速地在画纸上完成了一个少年瘦削的肩膀:“呐,你知道么,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周围的色彩,是灰色的,好像连你都快要吞没进去的那种深,我一直担心,怎样的亮色也不能驱赶呢。”画面上的少年蜷缩着腿坐在画面的一角,烟在他的周围慢慢涂上阴影,一边漫不经心似地说。初阳没有作声,看着烟在画纸上渐渐呈现的那个少年。那是我吧,他在心里说。他还记得遇见烟前的自己,用故作疼痛的姿态否定这世上的一切,对走进来的烟报以轻蔑和回绝的态度,等烟和他混熟了之后经常会拿那个时候初阳的台词开玩笑,而初阳则会毫不留情地抬出烟那个时候的话。
“如果您抱着要把我治好的信心的话,那么请回吧。过去曾来过无数的医生,他们都拍着胸脯保证,但是最后,他们都回去了。”——这是一个病人应该说的话么喂。
“你说……我是来治好你的?你说错了。我所能做的,不是让你摆脱疾病的折磨,而是教你如何和它一起生存。”——好像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一样。
“不正常的医生和不对劲的病人,这样看来,可能我们从一开始,就必须相遇也说不定。”当初阳因为烟的发言而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时,恰好看到烟在画纸的上方开始涂抹一片片的其他线条,在初阳仔细辨认的期间对着他展颜一笑,一如她的名字,绚烂烟花:“所以,你心里的黑暗,就由烟花来驱散吧。虽然我不能像言情小说里做的那样为你在医院草坪上放一片那么盛大的烟火——会引起火灾,而且医院会给我警告——但是,”她将整张画纸都从画板上拿下来递到初阳面前,少年这才看出那一片片的线条是在画烟花,虽然没有缤纷的色彩,但是由于有那些纷繁的线条的映衬,画纸上少年身后的阴影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了,这和烟花照亮一个人时,是同样的效果。
当初阳震撼地从画纸上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是烟的微笑:“如果能替烟花涂上颜色的话就更好了,但是不凑巧,我不可能连水彩都带到办公室里来。如果你更喜欢彩色画面的话,将就一下用彩色铅笔涂上吧。”
“不,这样……就已经很好。”好不容易,少年才搜寻出一句能回答的话,换来的是烟更加灿烂的,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那一刻,她看起来,真的只有17岁,褪去了脸上所有的妆容和戴上的礼貌得体,是一个被恋人夸奖的幸福小女生。
那一刻,少年脑海里的声音并没有奇迹般地退散,而是依旧存在。但是,那个瞬间,这些诅咒的话语,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初阳想,在它们还缠绕着他的同时,烟也会在他身边。她不仅会用她的专业能力给他必要的指导,更重要的是,她会陪着他,用她的笑容,以及如烟花般绚烂的内心,他最需要的,那种温暖直击内心的陪伴。那是谁都不曾给过他的。
初阳像呵护最珍贵的事物一样将烟的画捧在手上,然后展露了女子从未见过的,那种温柔,喜悦,幸福,各种世界上最美好柔软的情感交杂在一起而成的表情。如果一个“笑”字能够概括这全部的元素的话,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嫉妒和他上同一高中的,能够轻易地从脑海里挑选出各种精准的词汇组成一整篇精致瑰丽文章的那个女孩子了。
于是她轻轻凑过头去,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少年额头上印下一吻,望着他额头上自己的唇膏留下的粉红色印记,恶作剧地想,啊啊,那是我的所有权证书。

如果少年曾写过小说,他也许会说,啊,这个故事,如果就这样结束,就是最完美的了。就像所有的童话都是以“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收尾,因为接下去的发展,并不曾像先前的邂逅,相爱,打倒恶人然后最后的誓言之吻那么美好。生活,总是有不完美的。但是你忘记了少年并不是感性的人,于是他朝着未来信心十足地迈开脚步了,故事继续了。
如果你问的是后来,后来怎么了?那么故事的后来,就是初阳和烟分开。就像他们的相遇那么地注定,他们的分离,也那么像命运那样随意却坚决地,在自己的棋盘上放下的一枚棋子,然后优雅温柔地微笑说,将军。
故事的后来,是烟像初阳一样,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并且,比初阳的症状更加严重。虽然她还能保持正常的思维,但是她看见幻觉,有什么向她扑来,总是有自己置身危险的错觉,不管她怎样尝试着正常地和别人交谈,最后总会以她惊恐万分的大叫和无法自已的颤抖收尾。她再也不能正常地生活,更不用说继续她之前的工作。所以,尽管她一直活动着的场所类型并没有变,但是她再也不是作为心理医生待在医院里了,而是作为一个病人,接受其他心理医生的治疗。这在所有的人看来,都是一个悲哀到极致却又讽刺得没办法的结局。
这些,都不是初阳亲眼看见的,而是他听医院的护士们闲谈时说的,她们不知道烟和他的关系。在他的面前,烟从来都还是那样优雅从容的仪容,就连她告诉他自己的病情时也是那样,以至于他直到她拿出院长签字的诊断书为止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也许你会说,没关系,初阳和她还在同一个地方,他们还可以常常见面。但是事实是,由于院长的通融,烟要转院了,到市里最好的医院,这样她康复的可能性还大一些。烟同意了,事到如今,连她也开始紧抓着任何一点和“康复”有关的希望试图攀爬,虽然她曾无数次告诉别人最后的结局百分之九十是坠落。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的中庭。初阳和努力维持着情绪稳定的烟。一阵沉默的对峙后,是初阳最先艰难地开口:“一定……要走了么?”是废话,他明白,这不是言情小说里的飞机场,男主角抱住女主角说你别走之后就跟着泪水涟涟却又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且他们所面对的状况,也远没有国际线分离那么简单。
“嗯。明天。我就入住市里的医院了。”烟原本似乎只想用点头来回答,但是最后还是挤出了音节。她曾经只有优雅或者温柔的笑容此时看起来无比勉强:“你明天也要出院了吧。院长说,虽然幻听还没有完全消除,但是完全可以不受影响地过正常生活了,只是要记得按时吃药,有一点点情况也要回来医院复诊哦。恭喜你啊。长久以来这样吃药巡诊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到了最后,她还在尽着她作为咨询师的责任,似乎还想要开个玩笑,却终没能成功。
“你从黑暗中把我拉了出来,但是你却没有拉出你自己。”不是感叹,不是责备,却只是单纯的一句陈述。初阳深吸一口气,定定凝望烟的眼睛,那么清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The Beautiful Mind》里那个数学家迷茫浑浊的双眼,完全看不出她得了病。
烟脸上的笑容终于看起来更真实了一点:“没有人拯救你,初阳。没有谁可以伟大到去拯救谁,这里也不是小说或者电影中的世界。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看见前方还有那么一点最后的光芒,让你自己努力尝试着去触碰。”
“那么现在,谁来让烟你,看见光芒呢。”初阳认真地皱起眉,那样努力为着烟担心的样子让女子禁不住想要狠狠抱紧他。但是她不能,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她怕自己会伤害到他。
“我吗?我也不知道呢。总之我会先走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像你一样,突然就被什么照亮了。但是初阳,你不用再看着我了,你要朝前走。路的前方,一定还会有的,像我曾经对你一样,对你非常重要的人。——不要来探望我,将病房当作牢笼,蜷缩在阴影里的我,那是你黑暗的过去,我不希望你再次触碰。”烟仿佛寄存在自己的身体里,从一边看着自己扬着脸露出一如既往的得体如烟微笑对着面前的少年,宣告过去式的“曾经”说出口时那么艰难,遏止泪水很简单,但是遏止心痛呢。就算心碎了,每一个碎片都会像碎落的星光,刺得胸口一下一下发痛。我要如何让你知道。我要怎样让你明白呢,初阳。虽然我想要伸出手,想要像你那时拦住我一样拦住你,像你请求我一样请求你说,不要走。不要离开,请留在我身边。
但是因为我是成年人了,初阳。你让我回想起了曾经那个任性敢爱敢恨敢于追求夺取的女孩子,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像是回到了那段最美好最脆弱的年岁,回想起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但是我终究要将她封印,我没有权利牵绊你前进的脚步。就算你说你愿意,你不在乎,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因为我是成年人了,我要承担起成熟的责任。
——不对。其实是因为我喜欢你,初阳。我是如此喜欢你,我不想因为你被这份喜欢的心情束缚,所以我要离开你。
风吹动烟鬈曲的棕色长发,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她深爱的少年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做,就能把这一刻,连同他棱角分明的脸一起,铭刻在自己的心里。
初阳目送着烟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想像她只是像爱情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只是乘飞机去一个遥远的国度,不久就能回到他身边,然后他们就能像童话故事里描绘的那样,“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他心里明白,他再也不会见到烟了。
她真的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在他的生命中不留退路毫无保留地燃放,然后在盛开得最美的时候缓缓退场,不让任何人看到化作灰烬的那一刻,就如同当年那个少女,仰起脸倔强地将泪水硬生生地收回去,不让任何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和刚才烟所做的,一模一样。
“烟,其实17岁时你的影子,那个倔强的强势的热烈的烟,从来就没有被你彻底消除过。我知道,你会听从那个美好的影子的话,拼命和他们战斗的。疾病,命运,黑暗,绝望。你一定会的。”
“你说呢,子兰。”少年站在墓碑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刻在碑上的名字,低低的声音,仿佛呢喃。盛夏疯长的碧绿芳草,已经覆盖了墓碑的底座部分。
似乎是阳光晒得他有些头晕,初阳有些无力地跪下来,紧闭着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手中的画缓缓滑落,蜷缩着腿坐在漫天烟花下的少年,身边已经又多了一个和他身形相仿的少女笑容灿烂地站着,伸开双手像是要迎接铺天盖地的花火。将少女画出的手笔大气恢弘,和画少年的细腻笔法有明显的不同。
SPRING, 2009, 初阳&烟。——我们曾经一起看过一场人生中最棒的烟花,那就是你。
这是写在画作角落的,小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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